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23)01-0027-11 Doi:10.16061/j.cnki.cn46-1076/c.2023.01.004 “乡下人”是沈从文研究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及持续关注的热点,迄今取得的成果,集中在沈从文这一身份认同背后诸多二元对立观念的阐释,如对城市文明的反思,对乡土文化的赞美,对苗族身份的体认,以及其与湘楚精神的关联。这些研究奠定了人们理解沈从文的基础,也留下需继续阐释的空间。笔者对既有研究的不满足,基于以下几个问题。一,“乡下人”的内涵,其实是随着沈从文在创作过程中不断阐述而日益生成并丰满的,但目前研究多将“乡下人”视为一个自然生成的固定概念,没有看到沈从文的着意建构,因而对这一身份认同的内在“弹性”及动态建构过程注意较少。①二,既有研究多所采取的“城乡”或“苗汉”二元框架,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作家心态的复杂性。②三,“乡下人”概念建构与沈从文文学实践的互动关系,在从王晓明到姜涛等学者那里已得到相当的关注,但他们或重点解读小说,或集中于20世纪20年代,很少涉及沈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活动,尤其是直接体现沈从文观念和思想成长的批评与论争,未被纳入视野。③针对研究现状的不足,本文将从沈从文的文学活动切入,还原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其“乡下人”意识形成的具体语境,重探“乡下人”概念的涵意,梳理“乡下人”与沈从文另一身份认同之“文学者”之间的关系,进而阐发两种身份认同背后可能隐含的自我塑造意味及其文化理想。所谓30年代前半期,只是集中考察的重点时段,具体论述或有所溢出。 一、标签如何诞生:从“天才作家”到“乡下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沈从文都自称“乡下人”,不同场合的指向各有侧重,暗示了不同的心境和诉求。1925年10月在《扪虱》中,沈从文首次以“乡下人”身份,指谬燕京大学于成泽诗歌《恍惚地》中的“绿洲”意象:“绿洲照我乡下人解释,是河中生草的沙堆子。峦与岫是用到山冈绵延的地方。似乎这里是个虱。”④沈从文以“乡下人”的生活经验,讥讽学生套用书本知识,这份自信,也许与不久前得到的“天才”评价有关。《扪虱》发表前5个月,北大教授林宰平在评论沈从文作品《遥夜》时,误以为作者是北京的大学生: 上面所抄的这一段文章,我是做不出来的,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天才青年休芸芸君遥夜中的一节。芸芸君听说是个学生,这一种学生生活,经他很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遥夜全文俱佳——实在能够感动人。⑤ 沈从文则竭力申辩自己与“天才”和学生生活有云泥之别,强调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无钱无机会的漂泊者。⑥初到北京,沈从文确曾苦于谋生,半工半读和卖报修鞋的计划都无法实现,报考大学也多次失利,投稿大都石沉大海,经梁启超推荐就职于香山慈幼院,却因无学历而遭到绅士和学生们的歧视,《白丁》和《棉鞋》等作品,就是这种对屈辱感的记录。惟其如此,林宰平这一偶然的“误解”所给予他的鼓舞,不难想象,客观上唤醒了他对书写乡村记忆的信心。回应林文后,沈从文开始写作《画家师兄》《怯步者笔记》等第一人称乡土作品。而徐志摩对《市集》的赞赏,则进一步让沈从文认识到乡土作品对都市读者的吸引力,由此逐步调整创作重心。⑦可以说,沈从文在林、徐等人的启发下,从以往经历中发现了“乡下”这一独特经验的文学价值。1926年后,沈从文接连出版《蜜柑》《鸭子》《入伍后》等乡土作品集,出版商的广告则大力渲染其自学成才的经历、乡土题材的魅力及其细腻的文笔,“天才”几乎成为他的标签。⑧1928年,沈从文来到上海,独自负担母亲和妹妹的生活,拼命写作,产量和效率都高得惊人,3月的《蜜柑》和7、8月的《阿丽思中国游记》广告都反复鼓吹作者的“天才”⑨;读者和评论家只要谈到沈从文,多半也离不开“天才多产”标签,比如徐行就惊异于他的“高产”和“天才”⑩,署名“台生”的评论者指出,沈的“天才多产”已经名扬文坛(11),苏雪林也把沈从文成名的第一原因归纳为“作品产量丰富迅速”(12)。“天才多产作家”俨然成了彼时沈从文的商业招牌,以至于钱锺书后来在小说《猫》中忍不住讽刺了这位“高产”的“天才”作家(13)。 沈从文配合市场需求而创作乡土小说,尽管赢得了“天才”之名,也获得了高校教职,却并未获得经济自由,在一干洋学生出身的城市绅士群中仍然自惭形秽,焦虑和自卑如影随形。得益于胡适的帮助,沈从文破格进入吴淞中国公学教书,1930年8月后任教于武汉大学,收入有了相对的保障,根据校档记载,月薪均为170元,待遇并不低。但他还是需要向中国公学预支月薪,并托胡适推荐出版作品,才能渡过难关,而与胡适、陈西滢等教授每月的300~500元相比,薪资也有明显差距(14),中国公学的教师名录上,只有沈从文的履历栏空空如也(15),他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可见一斑,而这种压力往往转变成了内心的失落与自卑。书店的稿酬制度则带来了沈从文和名作家的一系列隔阂。出版沈从文小说的新月书店执行两种分成法,第一是抽版税,作者保留作品版权,并获得版税分成,随着销量的增加而上涨,每四个月结算一次;第二是卖版权,作者将版权卖给书店,稿费千字三元至八元,曾发表过的稿件稿费酌情减少,结账日期由作者与书店商定。(16)正如《一个天才的通信》所写的,为维持生计,沈从文常流着鼻血疯狂创作,且只能卖版权,尽管其小说的售价并不比其他人的低(17),但无法参与版税分成,新月出版的《蜜柑》《阿丽思中国游记》《好管闲事的人》事先又都已发表,稿费故需扣减,而结账日期的不固定,则迫使他长期讨薪,同时眼睁睁看着书商为“文豪”预留版税,巨大的落差带给他强烈的打击(18)。就连辛苦创作的乡土小说,主要价值也只在于维持生计,自己反倒因乡下做派和性格,被城市学生嘲笑为“乡巴老”(19),这种自卑和屈辱就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