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2-0038-08 作为一部小说史料专书,鲁迅校录《小说旧闻钞》与《古小说钩沈》《唐宋传奇集》同为学界推重,每与《中国小说史略》并置,被视为后者的学术准备和副产品。①与《古小说钩沈》《唐宋传奇集》主要收录小说文本不同,《小说旧闻钞》则专收小说史料。该书1926年8月由北新书局初版,时值《中国小说史略》合订本(北新书局,1925年9月)问世后不久。可见《小说旧闻钞》的印行正当其时,与《中国小说史略》及1927年12月和1928年2月分上、下册出版的《唐宋传奇集》一并构成“史料—史论—文本”相结合的完整的中国小说史研究体系。《小说旧闻钞》自刊行以来,一直广受好评。②但备受关注的主要是其作为史料专书的文献价值和作为《中国小说史略》问世前的学术积累的基础性意义。事实上《小说旧闻钞》的学术特色和价值,不限于此。在该书的校录和出版过程中,鲁迅有意借助史料承载并呈现自家的小说史观,这使《小说旧闻钞》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史料读本,成为小说史的另一种书写方式。该书不仅是《中国小说史略》的史料准备,还成为后者学术思路的延展。鲁迅的小说史研究,力图在诸多本文、史料和现象之间建立一种有效的关联,从而展现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的线索。③以小说史观为引领,史料得以超越其自身,成为一种方法,使原本各司其职的史料、史论和文本,突破其单一属性与职能,在小说史研究中既彼此独立,又相互支撑,以互文性和共生性的姿态发挥作用。通过建构史料和文本、史料和史论,以及史料和史料之间的小说史关联,小说文本得以凸显,小说史论得以呈现,史料亦因此成就其自身,由处于分散状态的原始材料转化为小说史料。由此可见,在小说史料与史论之间,并非单一向度的先后或因果关联。《小说旧闻钞》和《中国小说史略》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研究体系中体现为一种互为因果的共生关系。 《小说旧闻钞》初版本共收录38种小说的相关史料,自宋代《大宋宣和遗事》起,至晚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讫;另有《源流》《评刻》《禁黜》《杂说》4篇,涉及宋元以降关于小说的若干史料和评论。目录页前有鲁迅自撰《序言》,书末附《引用书目》,其中包括目录、方志、笔记、诗话、日记等各类书籍71种。1935年7月,《小说旧闻钞》由上海联华书局再版。再版本新增鲁迅自撰《再版序言》,置于初版本《序言》之前;新增有关《绣榻野史》《闲情别传》《花月痕》三部小说的史料,使《小说旧闻钞》涉及的小说增至41部;有关《水浒传》的史料则借助“案语”略作增补;引用书籍增至75种,补充了王骥德《曲律》、谢章铤《赌棋山庄文集》《课余续录》、陈康祺《郎潜纪闻》《郎潜纪闻三笔》等5种,删除王侃《江州笔谈》。联华书局1937年2月重印《小说旧闻钞》再版本时,④在《引用书目》中恢复《江州笔谈》,使引用书籍增至76种。需要说明的是,《小说旧闻钞》1935年再版本虽然在《引用书目》中删除《江州笔谈》,但在收录的有关《三国志演义》的史料中,仍包含采自该书的一段文字,与1926年初版本和1937年重印再版本一致。可见,《江州笔谈》不见于1935年再版本之《引用书目》,很可能是排版时的遗漏,并非鲁迅主动删除,也不存在复杂的原因。⑤鲁迅校录、增订《小说旧闻钞》的版本情况,大体如是。1937年重印再版本虽然刊行于鲁迅去世之后,但恢复《江州笔谈》,实际上是纠正上一版的错误,恢复《小说旧闻钞》再版本的原貌,因此重印再版本可以纳入鲁迅自订《小说旧闻钞》的版本序例之中。 鲁迅在《小说旧闻钞》初版本《序言》中交代了校录该书的缘起: 昔尝治理小说,于其史实,有所钩稽。时蒋氏瑞藻《小说考证》已版行,取以检寻,颇获稗助;独惜其并收传奇,未曾理析,校以原本,字句又时有异同。于是凡值涉猎故记,偶得旧闻,足为参证者,辄复别行连写。历时既久,所积渐多;而二年已前又复废置,纸札丛杂,委之蟫尘。其所以不即焚弃者,盖缘事虽猥琐,究尝用心,取舍两穷,有如鸡肋焉尔。今年之春,有所枨触,更发旧稿,杂陈案头。一二小友以为此虽不足以饷名家,或尚非无稗于初学,助之编定,斐然成章,遂亦印行,即为此本。⑥ 鲁迅的这段表述,态度谦逊,用语谨慎,却对积累的众多史料是否均编入《小说旧闻钞》未予说明。事实上《中国小说史略》中引述的各类书籍,远不止《小说旧闻钞》所及之70余种。前者涉及宋以后小说(包括小说集)140余部,与之相较,《小说旧闻钞》所收小说尚不及三分之一。诸多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予以专门论述的小说,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儿女英雄传》《海上花列传》《老残游记》《孽海花》的相关史料,均未被《小说旧闻钞》收录;且该书1935年再版本新增《绣榻野史》《闲情别传》二种,不见于《中国小说史略》。即使是两书中均涉及的小说,《中国小说史略》中引述的个别史料亦不见于《小说旧闻钞》,如论述《西游记》作者时提到的清人阮葵生《茶亭客话》。⑦可见在该书的校录过程中,鲁迅对掌握的史料有所取舍。《小说旧闻钞》初版本印行一年后,北新书局刊出的一则广告可以证实以上判断: 鲁迅先生编著《中国小说史略》时,凡遇珍奇材料,均随手择要摘录,书成,积稿至十余巨册。今将明清两代关于小说之旧闻遗事,选取精要者纂集成册。取材审慎,考据精密,凡读过先生所著小说史略者,不可不读此书。⑧ 由此可知,鲁迅在校录《小说旧闻钞》时对多年累积的史料并非全部收录,而是有所选择,即只采摭明清两代的小说史料,并“选取精要”。但这则广告对鲁迅如何取舍史料,即史料入集的标准语焉不详。从收录史料所属的年代看,《小说旧闻钞》上承《古小说钩沈》和《唐宋传奇集》。由于该书主要收录长篇章回小说、话本小说集和笔记小说集,卷帙浩繁,其文本不便于汇集,且所及明清两代小说,大多存世,也无须专门汇集,故转而校录史料,汇为一书,意在通过史料的编排和案语的论述,呈现宋元以降的中国小说史面貌。《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和《小说旧闻钞》虽然对文本和史料各有侧重,但彼此间具有明显的序列性,既可以与《中国小说史略》相参照,构成一个文本、史料和史论相结合的完整的中国小说史研究体系,亦可分别成书,呈现独立的学术品格。其中《小说旧闻钞》作为鲁迅正式出版的唯一一部小说史料专书,其学术价值和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研究体系中的地位,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