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沦陷北平的文化生态,周作人的落水事伪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1937年8月北平陷落,故都学人在去留之间,面临着国族气节、学术前途和家计生活的多重考量。北大南迁后,周作人因家庭“系累甚众”,先是“以北京大学教授资格蛰居”,而在长沙临时大学开学、同事相继南行之际,仍决意留平。面对外间的疑虑和议论,周作人声请“勿视留北诸人为李陵,却当作苏武看为宜”①,然而,以往八道湾“舒适异常的起居”②,也不得不面临战争的考验。虽然以“留平教授”的身份,每月可获得北大寄来的五十元津贴③,但毕竟不敷用度,在生计问题面前,他先是联系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商定“每月交二万字,给费二百元”④,暂以译书为业。随着战事的扩大,1938年春,编译委员会决定南迁香港,滞留在北平的周作人,再次失去道义和生活的托庇。作为新文学的代表人物,周作人在敌占区的进退行止,不断引起文艺界的关注。在1938年4月爆出“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⑤事件后,“武汉文化界抗敌协会”发表声讨宣言,随后茅盾等18人联合发表《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对周作人提出批判和警告。虽说参与座谈会一事“照片分明,言论具在”,但对于周氏是否已经做了汉奸,文化界仍有争议,因而这封公开信在声讨之外,重点还是落在督促周作人“急速离平,问道南来”⑥。 对于这些“通敌”的怀疑和指摘,周作人既未公开辩解,亦未听从劝告束装南下,但实际上也有所行动。1938年5月12日,周作人在致友人信中提到,“近来与燕大旧友说,想找数小时的功课,……只希望有二或四小时,并希望谋得一专任讲师之头衔,聊以避俗,尚未知能办到否”⑦,几天之后的5月20日,他正式接受了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郭绍虞送来的聘书,以“客座教授”身份受聘于燕大,直到次年元旦枪击事件发生。从决意留平“苦住”到最终“出山”附逆,在这一滑向深渊的选择背后,周作人有过怎样的价值判断和内心挣扎,并非“一说便俗”四字所能轻易带过。考察周氏父子在燕大的境遇和经历,对于解读周作人落水这一公案,或可提供新的研究思路。 一 “聊以避俗”与“托钵募化”:周作人父子在战时燕大 对于此次就聘燕大的动机和经过,《知堂回想录》有所记述: 因为从前曾在燕京大学教过十年的书,想在里边谋一个位置,那时燕大与辅仁大学因为是教会大学的关系,日本人不加干涉,中国方面也认为在里边任职是与国立的学校没有什么不同。我把这意思告知了在燕大担任国文系主任的郭绍虞君,承他于五月二十日来访,送来燕大的聘书,名义是“客座教授”,功课四至六小时,待遇按讲师论,但增送二十元,以示优异。其后因为决定每星期只去一天,便规定两种功课各二小时,月薪一百元。⑧ “从前曾在燕京大学教过十年的书”,指的是周作人1922-1930年任教燕大的经历。“这一年(按,1922年)里在我还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便是担任燕京大学的新文学的功课,一直蝉联有十年之久,到一九三八年还去做了半年的‘客座教授’,造成很奇妙的一段因缘。”⑨经由胡适的介绍,1922年3月,周作人接受燕京大学聘请,就任新文学部(Department of Modern Chinese)主任⑩,“职位是副教授,月薪二百元”(11)。在新文化运动浪潮中,燕大对国文系进行改组,分设“新文学部”和“古典文学部”(Depart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分别由周作人和陈哲甫负责。在助教许地山的协助下,周作人开设出一批新文学课程,包括“国语文学”“日本文学大纲”“文学讨论”“翻译”“文学通论”。(12)嗣后两部合并,统称国文系,附设日文科,周作人长期在此执教,先后开设有“近代散文”(1924-1930)、“文学讨论”(1924-1927)、“翻译”(1924-1926)、“日本文学”(1924-1928)、“高级日文”(1926-1927,1929-1930)、“新文学之背景”(1927-1928)、“初级日文”(1928-1929)、“日本文学史”(1928-1930)。(13)1930-1931年度周作人休假(14),次年国文系课表中虽列有周作人“中国新文学”(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一课,注明“每周二10:30-12:30”(15),但可能并未开课(16)。统算起来,其实际任教燕大是从1922年秋季到1930年春季,总共八年。 1929年6月21日,国民政府教育部训令“凡国立大学教授,不得兼任他校或同校其他学院功课,倘有特别情形不能不兼任时,每周至多以六小时为限”(17);1931年5月2513,蒋梦麟强调“凡本校教授,对于校外有专责之职务,无论有给无给均不得兼任”(18),身为北大教授的周作人,遂辞去燕大教席。但有此合作关系,当陷于困境的周作人向燕京大学求助时,很快得到了积极回应。这样一来,周氏不但可以凭借燕大“客座教授”的身份免去外间“通敌”嫌疑,这份薪水,亦可暂缓家计上的燃眉之急。 周作人就任燕大的消息,也让一直挂念他的南方朋友们舒了一口气: 但在那时候,他实在还不曾“伪”。绍虞有过一封信给我,说,下学期燕京大学已正式的聘请他为教授,他也已经答应下来了。绝对的没有什么问题。我根据这封信,曾经为他辩白过。我们是怎样的爱惜着他!生怕他会动摇,会附逆,所以一听到他已肯就聘燕大,便会那样的高兴!(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