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余年在中国,“非虚构”写作因新的冠名而俨然成为新文体,在媒介传播中渐据显耀位置,并陆续被纳入高校创意写作教程。而出版营销机构公布的畅销书榜中,非虚构常据泰半。由于“非虚构”在命名与实践之间存在错位,导致一些理论批评存在逻辑悖谬。报告文学原为非虚构重要体裁,却被当下非虚构作家与批评家排拒。非虚构写作在半个世纪以来的繁荣,与其记录时代、反思历史、密切关注现实的特质紧密相关;其鲜明的公共性,近二十年来在中国,因网络传播兴起、虚拟公共空间的形成而得到彰显。然而,真实性与文学性(虚构)如何统一,个人表达如何体现公共性,却是中国非虚构写作面临的两难困境。而如何在新新闻主义与新闻专业主义之间建构新的平衡,亦为非虚构理论与实践应着力解决的问题。本文聚焦公共性与真实性,在厘清理论概念的同时,为当下非虚构写作提供一种批评意见。 一、“非虚构”:从写作潮流到特殊“文类” “非虚构”是一个在欧美形成的泛文学写作概念,即传统小说之外叙事散文(prose)的总称,尤指以真实事件为记叙本体的叙事散文。①在现代欧美纸媒界,以“虚构”(fiction)和“非虚构”(nonfiction)对泛文学书籍进行分类是一种惯例。②非虚构囊括了小说之外的其他文体,如回忆录、传记、报告文学、游记、科普、通俗历史、随笔散文等。西方文论史上自亚里士多德始,一直将虚构性视为“文学的核心性质”③,“以为虚构叙事文的本质即完美叙事文,或任意叙事文的典范”④,“‘虚构性’(fictionality)、‘创造性’(invention)或‘想象性’(imagination)是文学的突出特征”⑤,故主流叙事学往往只“专注于虚构作品的叙事形式”⑥。然而,这并不妨碍非虚构作为另一种类型的写作,对受众一直存在的吸引力,以及其特定含义上的文学性。如欧洲文学史上流传甚广的自传,从奥古斯汀到卢梭的《忏悔录》,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与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就早都被视为文学经典。丘吉尔甚至凭这部自传/回忆录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国内评论将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获诺奖看作非虚构写作第一次获诺奖不准确)。非虚构写作题材丰富多样,形式无一定之规。那些公认的非虚构经典,如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斯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汉娜·阿伦特“一份关于平庸之恶的报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其叙事程式和语言技巧相异何止霄壤。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段,非虚构并未被视为文学的一种类型。直1960年代美国畅行非虚构写作热和新新闻主义潮流,才被视为与文学相关的一种写作文类。 1966年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以长篇小说形式描述新闻事件,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畅销榜上连续55周排第一,其创造的“非虚构小说”(nonfiction novel)新概念也不胫而走。1968年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有意“混淆”小说与历史⑦,先后获普利策非虚构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被当时倡导“新新闻主义”(New Journalism)的汤姆·沃尔夫列为新新闻作品的典范。1960年代,美国政治震荡,激进文化蜂起,社会运动波澜壮阔,由于“每天的‘现实’变得甚至比小说更离奇动人”,促成不少小说家“暂时地放弃了小说创作,转而写社会评论、纪实文学和充满活力的报告文学”,其结果是文学与新闻、纪实与虚构之间跨界融合,“‘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传统差别看起来在不断地消失”⑧。而大学创意写作课程的普遍开设,将非虚构写作纳入高等教育的正式课程,使非虚构从理论到实践都范式化为“文类”(genre)。创意写作在美国大学教育中别具价值,贯彻人人皆可以写作的理念,曾在越战后用于退役军人教育,后来又用于黑人和移民教育,在心理治疗和创作实践上取得双重成功。⑨而当代美国,非虚构作品现身各种媒体和畅销书排行榜,“迷住了公共电台听众、影像纪录片粉丝和电视观众”。在“大学校园里,许多系科讲授某种形式的非虚构叙事,如人类学系、传播学系、创意写作系、历史系、新闻系、文学系和社会学系”。⑩如此,“非虚构”这个概念,在保留其宽泛的体裁内涵的同时,也形成了其特有的文本写作的范式特征,那就是“讲述真实的故事”(11)。 在西方经典文学的传统中,“虚构”乃指构建故事的想象,在传奇、浪漫小说、讽喻小说和神话中体现得最为充分。而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novel),也因其作为小说类文体而拥有虚构的权力。所以,“非虚构”non-fiction之“非”(non),是一种排除法——凡难于归入想象虚构类的叙事文本,皆为非虚构。而在叙述方式上,非虚构并不排斥小说的技法——小说靠想象构建情节,非虚构则靠选择(剪辑)真实事件的细节、环境、人物等,去凸显虚构所具有的艺术与阅读的魅力。小说与非虚构写作文本的明显区别,就在于小说是“发明”故事,而非虚构则是“发现”故事。然而作为类的存在,小说具有虚构“情节”这一叙事学核心特质(一度流行的意识流、新小说,只是一种陌生化的创新手法,并未改变小说作为文体“类型”的情节叙事特征)。“非虚构”写作则除了忠实于事实本相外别无囿限,因而它没有中心,亦无边界,是一片写作任意驰骋的开放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