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学界一提及“延安鲁迅”的生成,往往会从毛泽东的演讲《论鲁迅》①说起,的确,这是毛泽东唯一的一篇鲁迅专论,怎么强调其意义都不为过。但值得追问的是,此前一直对鲁迅“生疏”②的毛泽东,是如何形成他的“鲁迅论”?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中“论鲁迅”? 1937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周年纪念日,刚成立的陕北公学请来毛泽东演讲,奇怪的是,“陕公”居然没有留下正式的记录稿。后来,聆听过演讲的学员汪大漠到武汉,“私自”把他的听讲记录——《毛泽东论鲁迅》,未经毛泽东审阅,投稿给胡风主编的《七月》③。20世纪80年代,在党史研究者唐天然和诸多当事人的极力推动下,汪大漠的私人记录稿才正式被认可为毛泽东的著述,以《论鲁迅》为题,重新刊登在1981年9月22日《人民日报》第1版,随后被收录到《毛泽东文集》。毛泽东演讲直接引用鲁迅文章和观点的地方很少,“主张打落水狗”出自《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他在一九三六年就大胆地指出托派匪徒的危险倾向”,援引《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但这篇文章由冯雪峰代笔,当然毛泽东和延安的很多人并不了解个中曲折,也可见毛泽东此时对鲁迅的确不很熟悉。毛泽东演讲引用最多的当属鲁迅给萧军的信简,由此论证坚持革命斗争的必要,引文出自萧军整理的9封书信,即萧军为《作家》“哀悼鲁迅先生特辑”整理而成的《让他自己……》。萧军及其他鲁迅弟子推出的一些“纪念特辑”,如《作家》《译文》《中流》很有可能被人带到延安,至少,刊载《让他自己……》的《作家》2卷2号,毛泽东肯定有读到,而该期首页上萧军所写的《本刊献词》,毛泽东理应记忆深刻。《本刊献词》中萧军对鲁迅有明确定位,“鲁迅先生不仅是一位最伟大的前进的文学家,并且是一位争取民族自由解放的最坚决和最英勇的战士”;毛泽东的演讲一开始就首先道明:“我们今天纪念鲁迅先生,首先要认识鲁迅先生,要懂得他在中国革命史中所站的地位。我们纪念他,不仅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好,成功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且因为他是一个民族解放的急先锋,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④《本刊献词》中萧军集中阐述鲁迅精神的实质就是斗争精神;毛泽东的“论鲁迅”是围绕着“斗争精神”的详细阐发。比对毛泽东的《论鲁迅》和萧军的《本刊献词》,再结合毛泽东对《让他自己……》的大段征引,可以说,此前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怎么关注鲁迅的毛泽东,其“鲁迅论”明显受“鲁门弟子”⑤萧军的影响;或者说,他从萧军的“革命鲁迅”“斗争精神”论说中找到了共鸣,也可以说,此时尚未来到延安的萧军已然参与到延安鲁迅形象的建构。鲁迅逝世周年的时刻,国共两党合作局面已彻底形成,党内很多人对“斗争”有所放弃,毛泽东“陕公”鲁迅演讲的前后几天,他的主要言行,都是在批评党内工作放弃斗争和无原则地迁就服从“统一战线”。毛泽东凸显鲁迅斗争精神的演讲,延安报刊没有公开发表,反倒是鲁迅弟子们在武汉办的《七月》杂志率先刊载。可见,毛泽东此时不仅和鲁迅的心“是息息相通的”⑥,和“鲁门弟子”也是“息息相通的”。1938年,毛泽东在鲁迅艺术院的讲话,又一次谈论鲁迅,他强调说,“在统一战线中,我们不能丧失自己的立场,这就是鲁迅先生的方向”⑦。此时的延安,王明的“一切经过统一战线”论正大行其道,毛泽东越发注意到鲁迅“两个口号”中的立场,那种独立自主的革命立场和斗争精神,并在《一二九运动的伟大意义》《新民主主义论》进一步系统阐发。因而也就不难理解,当赓续鲁迅革命精神的“鲁门弟子”萧军1940年6月再次抵达延安后,他和毛泽东很快就有了建立在“鲁迅关系”上的密切往来,鲁迅也由此成为延安文艺场域中的一个重要存在。本文拟以“鲁门弟子”萧军和他的“鲁迅论”为中介,探究鲁迅作为“不在场的在场”,是如何介入延安文艺的发展历程,如何成为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焦点话题,又是如何构成《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文本最终形成的核心元素。 一、“鲁门弟子”萧军和“延安鲁迅”的契合与区隔 1940年6月中旬,萧军第二次抵达延安,与之前的途经和短暂停留不同,这一次是他深思熟虑的选择。以传播鲁迅、宣扬鲁迅为己任的萧军来延安后不久,就开始着手预备鲁迅逝世4周年纪念会,他提前两个月拟好纪念大会的演讲题目——《鲁迅先生的“品质”和精神》,“想参酌共产党员的修养和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几篇文章来写”,“主题是:鲁迅虽然不是一个党员,但是他却具备着革命的最高的品质和精神,想给那些卑俗的和机会主义的党员们一点警惕……”日记中,萧军详细列出鲁迅品质和精神的几个面相,如“实践”“不苟”“学习”“战斗”等。同时,结合自己两个月来对延安一些不良习气的感受,他很有针对性地指出:“浅薄,浮夸,自以为革命,这是鲁迅所憎恶的;攀缘附会,不凭自己的能力这是鲁迅所憎恶的。鲁迅要用自己的能力、利益,帮助党,决(绝)不想借党的光,把自己‘伟大’起来,以遂自己自私自利的企图。”“鲁迅的精神是每个人的精神,更是每个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鲁迅的精神才是中国化了的精神”⑧。 1940年10月19日,萧军撰写《鲁迅逝世四周年延安各界纪念大会宣言》,他印制了300份在纪念大会上散发,自己也作了大会发言。遗憾的是,他的发言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很有可能是即兴发言。据萧军日记记载,曾有一个“鲁艺”学生来反对他,理由之一是萧军曾在“鲁迅纪念会上说鲁迅和中国的孔子相象,这是不对的”⑨。其实,把鲁迅和孔子比附恰恰是源自毛泽东的《论鲁迅》,毛泽东由此称赞鲁迅“中国的第一等圣人”“现代中国的圣人”⑩。这再次说明,毛泽东的这篇演讲稿,很长时间并不为延安的文艺青年所知,这也说明,作为早期《七月》杂志同人的萧军不仅熟悉毛泽东的“鲁迅论”,而且到延安后有意靠拢毛泽东的“鲁迅论”。更直接的证明材料就是萧军撰写的大会宣言,他把“新民主主义”带入到鲁迅的精神宣扬,甚至把“‘百团大战’光辉的业绩”作为鲁迅的“周年祭”,“政治——我们正在实现着新民主主义”“军事——我们正在准备实现加紧地‘反攻’”“文化——我们早就统一着‘枪’和‘笔’”。宣言中,萧军强调“鲁迅一生是为大众的:我们要坚决加紧开展‘大众文化运动’”(11),也紧贴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中有关鲁迅“大众化”方向的论述。显而易见,萧军纪念大会上散发的“宣言”,以及他的即兴讲话,较之于他日记中的纪念活动构想,“圆融”了不少,他把鲁迅纳入延安文化、把自己融入延安生活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