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3.1 一、谢林与黑格尔的批评 18世纪末,随着“泛神论之争”(Pantheismusstreit)的爆发,斯宾诺莎猛然从莱辛口中的“死狗”一跃成为德国乃至欧洲最为炙手可热的哲学家。一时间,从歌德、席勒、赫尔德到门德尔松,甚至谢林与黑格尔,都纷纷转向斯宾诺莎,热切地渴望从斯宾诺莎哲学中寻求思想灵感。这其中,谢林与黑格尔对斯宾诺莎的推崇尤为强烈。谢林宣称:“斯宾诺莎体系一直都将是一个模范”(谢林,第42页),“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至少应当有那么一段时间曾经陷入到斯宾诺莎主义的深渊里面,否则的话,他是没有希望在哲学里面达到真相和完满的”。(同上,第43页)尽管黑格尔不满于谢林哲学,但他对斯宾诺莎的评价却与谢林惊人的接近。黑格尔曾经多次强调,“必须把思维放在斯宾诺莎主义的观点上;这是一切哲学研究的重要开端。要开始研究哲学,就必须首先作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黑格尔,第101页)斯宾诺莎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谢林和黑格尔推崇斯宾诺莎的原因不难理解,西方哲学经过近代的发展抵达康德与费希特,其思辨性和体系性已日臻完善。同时,随着先验唯心论的展开,思维与存在、理论与实践、身体与心灵之间的对立却日益加重。但是,反观斯宾诺莎哲学,它从一开始就力图避免二元论的问题。谢林准确地看到,斯宾诺莎将神(即实体)这个“自在地第一位的东西当作唯一的出发点”,并且“神无论如何不再是一个位于思维和广延之外,随机出现的中介者,毋宁说它是它们的持久不变的持存的统一体”(谢林,第45页,译文略有改动),将对立的思维和广延统一了起来。黑格尔也发现,斯宾诺莎哲学的巨大优势是以唯一的实体为开端,只将实体视为真实的存在,而将其他事物视为“现象、假相”。虽然思维的宇宙和物体的宇宙都可谓总体,但“这两个总体本来是同一的,其区别仅仅是不同的属性或不同的理智规定”。(黑格尔,第113页)质言之,谢林和黑格尔一致认为:斯宾诺莎“大全一体”(All und Einheit)的实体能最大限度地克服二元论的痼疾,这是后康德哲学应该努力的方向。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林和黑格尔眼中的斯宾诺莎哲学就是完美的。相反,无论是谢林还是黑格尔,他们都对斯宾诺莎哲学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这些批评根本上指向一点:斯宾诺莎的实体是不动的。谢林敏锐地注意到,斯宾诺莎全部的哲学体系奠基于实体之上,但严格说来,这个体系只“是一个没有展开的体系”。究其缘由,“斯宾诺莎的实体是一个完全静止不动的实体,它僵化而静止地仅仅存在着,迷失在它的存在里面,而不是在这个存在里面把握自己并且提升自己,并因此而独立于这个存在”。(谢林,第57页)由此,斯宾诺莎哲学尽管呈现为一个“清静无为主义体系”,在暴风骤雨之际给人带来抚慰;但它就像圣经的《旧约》一样,封闭在自身之中,只是“一朵紧闭的蓓蕾”,“一种没有元音的书写文字”,难以结出真正的果实。 尽管黑格尔的哲学旨趣与谢林有所不同,但他批评的思路则与谢林如出一辙。黑格尔同样认为,斯宾诺莎的实体观是“一种死板的、没有运动的看法,其唯一的活动只是把一切投入实体的深渊,一切都萎谢于实体之中,一切生命都凋零于自身之内”。(黑格尔,第103页)黑格尔的判断,来自他对斯宾诺莎哲学的深刻理解:斯宾诺莎的实体虽然号称“大全一体”,但它“还不是完全真的东西”。因为“完全真的东西”决不能只是一种作为抽象规定的“普遍实体”,还必须进一步表现为精神。斯宾诺莎的实体“达不到任何发展、任何精神性、能动性了。他的哲学讲的只是死板的实体,还不是精神,我们在其中并不感到自如。神在这里并不是精神,因为他不是三位一体的神。实体仍然处在死板的、僵化的状态中,缺少波墨的泉源”(同上,第102页),无法通过自我否定的辩证法运动,发展和丰富自身。基于这种观察,黑格尔认为,只有将波墨哲学中神的运动观念注入斯宾诺莎的“大全一体”,使“实体即主体”,哲学才能抵达它真正的终点。 黑格尔与谢林的批评在相当长的时间支配了西方学界,而且至今仍有广泛的影响力。但是,斯宾诺莎的实体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僵死不动的吗? 二、永恒不动的实体:静力学的解释 我们首先需要回到斯宾诺莎的实体定义。实体作为形而上学的核心,它在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中占据首要地位。根据斯宾诺莎,实体是“在自身内并通过自身被认识的东西”。(E1D1)①这个定义并非斯宾诺莎自创,而是根植于此前悠久的形而上学传统,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和笛卡尔哲学。亚里士多德认为,实体是“那最主要、第一位、最重要被陈述者,既不陈述任何一个主体也不在任何一个主体之中的东西”(cf.Aristotle,Categoriae,2a10-15),是“这一个”(
);在最严格的意义上,实体是指神,即“不动的推动者”。笛卡尔效仿亚里士多德,将实体理解为“凡是被别的东西作为其主体而直接寓于其中的东西,或者说我们所领会的(也就是说,在我们心中有其实在的观念的某种特性、性质或属性的)某种东西由之而存在的东西”(笛卡尔,第161页),既包含不动的上帝,也包含心灵和物质。但不同于笛卡尔,斯宾诺莎拒绝承认物质和心灵实体,而只承认上帝这个唯一的实体。那么,他的实体会不会像亚里士多德的神或笛卡尔哲学中的上帝一样,保持不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