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23)02-0038-13 一、奥古斯丁对罗马公民伦理与政治的批判 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①中对古典世界的宗教、哲学、政治、伦理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其中,他彻底否定了古典多神教的合法性,明确断定古典哲学未能找到真正的智慧。然而,奥古斯丁对罗马公民伦理和政治的态度却是高度复杂甚至矛盾的。一方面,他毫不避讳地揭露了罗马将领和君主们在内战和扩张中犯下的累累罪行。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又真诚地肯定早期罗马人质朴、坚毅、为国献身的崇高精神。特别地,奥古斯丁引用古典拉丁作家的话说,罗马英雄们为了在祖国内外赢得至高的荣耀(gloriam),“甘愿为此而生,也毫不迟疑地因它而死”,并且不惜为此“压制其他(一切)欲望”(Civ.Dei.5.12)。更重要的是,在奥古斯丁看来,上帝似乎也承认罗马人的这些德性:他公正地赐予罗马她所应得的东西,亦即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和统治全人类的权柄。 鉴于奥古斯丁的上述矛盾态度,一些研究者认为他笔下的罗马可以被看作一个中性的政治空间,即悬于上帝之城(civitas Dei)与地上之城(civitas terrena)之间的第三座城(tertium quid,直译为“第三个事物”),而不像《圣经》中的巴比伦那样只是罪恶的地上之城的代名词。根据马库斯深受自由主义影响的经典解读,②罗马是尘世(saeculum)的代表,后者包括人类历史上所有政治共同体和社会机构,从亚当的堕落一直延续到末日审判。作为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交缠斗争的舞台,尘世拥有独立于地上之城的意义,它的存在和延续能够部分地得到辩护。马库斯将这种对罗马形象的世俗主义(secularist)解读概括为: 就其自身而言,它是中性的。它既不能被拒斥为恶魔式的,又不能被确证为神圣的……罗马在这里悬于……两座“城”——即义人的城和不义之人的城——之间。罗马被吸纳进这一座城或那一座城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人的成就——特别是人在社会中的成就——的极端不确定性,深刻地构成了奥古斯丁对罗马国家的终极评估的特征。③ 然而,马库斯的经典解读近几十年来却遭到了许多质疑。批评者们不仅在总体上拒绝对政治领域的世俗主义理解,而且特别反对罗马形象的中性化处理。马库斯最激烈的批评者之一,同时也是以基督教为整体视域反思伦理、政治、科学等人类生存各个领域的“激进正统主义运动”(Radical Orthodoxy Movement)的倡导者米尔班克指出: 虽然每个人类组织,只要它“存在”,就在一定程度上是“善”的,但一个组织最具支配地位的统治目的,依然并不自动地就是正义或团结。它最一贯的欲望,可能指向一个错误的目标,这意味着一个否认它自身的存在和社会本性的目标……当(我们)解释什么是罗马人共同欲求的东西时,结果发现这个东西正是对“个人权力”(individual dominium)—即名誉和光荣——的追求。所以,罗马共和国实际上是因为它的个人主义而遭到奥古斯丁谴责的,因为它没有真正实现古代政治的目标④。 本文基本赞同米尔班克对马库斯的批判,但由于篇幅所限,笔者并不会对奥古斯丁的伦理和政治思想进行整体评论,而只会就《上帝之城》第五卷关于罗马的讨论提供一种个案分析。同时,这一个案分析也不会涉及该卷所有细节,而仅会聚焦于荣誉之爱(amor laudis/cupido gloriae/aviditas gloriae)(Civ.Dei.5.12,5.33-35)的概念。这样做是因为,荣誉之爱是奥古斯丁笔下罗马公民德性的核心,是驱使罗马的英雄和民众们在公共领域展开行动的终极动力,所以通过剖析荣誉之爱,我们便能以某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把握奥古斯丁对罗马公民伦理与政治的基本态度。⑤ 荣誉之爱相比其他概念在奥古斯丁研究中占据的篇幅相对有限,但近几十年来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比如瑞斯特论证说:“奥古斯丁的目的……如果不是将荣誉之爱瓦解为权力欲(libido dominandi),那么至少是将两者捆绑在一起”。⑥海廷认为奥古斯丁把“在给予赞扬时未能提供可靠的法官”确定为罗马人必定爱荣誉胜过爱德性以及荣誉之爱必定蜕变为恶习的主要原因。⑦史密斯分析了以荣誉之爱为核心的古典政治为何内在地就是悲剧性的。⑧托瑙分辨了《上帝之城》中德性的三种含义,指出萨鲁斯特(Sallust)笔下罗马英雄的德性,是将精神力量投入好的技艺(bonae artes)当中,在为共和国赢得功绩的同时确保个人荣誉。一方面,这种德性能促进地上的和平(pax terrena)——这一被基督徒和异教徒共同追求的地上之城的至善,因此在上帝的拯救计划中承担着有益的功能。但另一方面,由于罗马人把德性视为通向荣誉的道路,而荣誉正体现了作为原罪的骄傲(superbia),因此德性的道德地位也就变得值得怀疑了。⑨哈丁通过比较诸古典拉丁作家的文本试图证明:奥古斯丁承袭了萨鲁斯特的历史批判传统,将权力欲视为罗马历史的主要动力,而荣誉之爱只是上述黑暗能量掩藏在公民德性这一面具下的美妙表达而已。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