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992/j.cnki.1000-2456.2023.01.011 长期以来,受作家自述①和挚友王春、史纪言②所写回忆文章影响,赵树理出身寒门似乎成了铁定事实。但关于赵家经济状况,赵树理之子赵二湖有过不一样的说法: 其实我家不是太穷,再穷还有十六亩地。你去过尉迟(赵树理的故乡尉迟村)没有?我家那房子(赵树理故居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四周都是由两层的砖瓦楼房围起),就不是一般人家能盖起的。我爷爷是做买卖的。算是村子里有办法的人家。我爷爷能识字看书,还会算卦,在北方的农村里,大部分是文盲。他已经是另类了。③ 赵玉琴在《我的哥哥赵树理》中也提到: 那时,我家有地十六亩,住房还算宽裕,下中农的经济生活水平。爷爷年青时跟随一位老乡,在河南一家杂货铺里当小伙计。④ 六口人,十六亩地,两层楼房围起的独立院落,加之赵中正还能读书识字办私塾,可以推断赵家不是富户,可光景绝不算差。但需注意,赵氏并非一个蒸蒸日上的家族,而是一路在走下坡,特别是到了赵和清这代,已然尝到了穷困滋味。在父亲赵中正去世后,赵和清认为家中接连两位老人过世是神鬼作祟不祥之兆,就请神婆、和尚诵经拜忏,虔修法事,善后超度。他把家中积蓄耗尽还不够,又以自家十六亩地为抵押,贷四百高利贷。赵中正临终前叮嘱儿子,一定要把孙子赵树理培养成才,哪怕典房卖地也在所不惜。赵和清谨记老父遗愿,又以高利贷的形式向本村一富户借了三块现洋作为学费,连同儿子一块送到塾师赵遇奇老先生手中⑤。从此,赵家家道衰落,从自给自足沦落到靠借贷维持生计。这些境遇对赵树理会产生怎样的心理态势,又会对话语实践造成何种影响,这一话题具有很大的探讨空间。 一、目力所及皆是苦难 穷人之命如草芥,这句话在赵树理的妹妹身上得到应验。1981年,二进尉迟村采访的李士德得知赵树理二妹赵玉琴在村里寄居,就连夜登门请教并做了详细笔录。现摘录赵树理三个妹妹的生平遭遇如下: 二姐赵树义,是解放后哥哥给她起的名,小名叫“玉华”。属猪的。农历2月16日生。她也是9岁那年腊月订婚。婆家在阳城县岩家庄,女婿叫冯如健。邻居都替她惋惜道:挺精灵个小闺女,怎么找那样个女婿,穷的用酸枣树枝堵街门,还满头秃疮,一脸麻子。可有什么法呢?年关逼债,父母急着用彩礼钱抵债,就顾不得那些了。她17岁成婚,1970年9月25日脑溢血故去。 妹妹小名“赵小往”。属猴的。农历腊月初7生。小时候生天花,脸上落几个麻子,9岁那年腊月与本县秦庄的李兴友订婚,收彩礼40块银元。她14岁结婚,24岁那年农历5月23日因难产而死。 我。属蛇的。农历7月13日生。解放后上速成识字班哥哥给我起名“赵玉琴”,小名叫“翠华”。我因为从小没有认真缠足,订婚较晚。16岁那年3月,家里典出去的房子快到期了,过期不赎,房权就归人家了。为了凑足1百元赎金,父母忙着给我找婆家。⑥ 除三姊妹为替家中抵债仓促结婚,置身其间的赵树理亦深受家境衰败之苦。他在私塾学习时,没有多余的钱粮给大同学“进贡”,为此遭到他们的凌辱欺压。第三年庄稼歉收,家中生计艰难,赵树理只能辍学回家放牛。后来,赵和清在邻居劝说下决定送儿子到榼山高小念书,以求博取一条出路。因家境窘困,赵树理上学的行李东拼西凑才好不容易备齐,被褥面子也是邻居吕老汉花了几个铜板买下关公神像换下来的旧袍交由赵母王金莲浆洗干净改制而成。据赵玉琴回忆: 到榼山高小上学那天,本村同学吕学正家吃的是羊肉包子,吕学章家吃的是猪肉拉面,唯独我们家吃的是小米干饭。上路时,那两家都雇工护送,骑上马,驮着行李,雄赳赳气昂昂地启程,我哥哥却自己挑着行李卷儿,默默地跟在人家的后尾。在学校中,他们也常奚落哥哥的穷酸贫寒。⑦ 但这一切并未消磨赵树理奋斗的锐气,他从高小毕业后,为贴补家庭决计去当教员,因不会巴结乡绅一年之后就被辞退,后到长治考取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但学费仍是一大难题。赵广源听家中老人谈起,父亲“赴长治,没有路费,便靠说书、瞧病赚钱做盘缠。实际上是个要饭的”⑧。 除了自身在苦难中走过一遭,赵树理亦亲眼目睹诸多乡邻因穷丧命。作家自述一看到新食堂的地基就回忆起村里的好多故人:有自己的本家喜贵哥,“当年因为没有地种,在安泽县种山地,没有结过婚就死到那里了”;有类似阿Q的各轮哥,“青年时期要算当地的劳动英雄,后来也因为没有好地种,坏地产量太少,无心受苦,改学梁上君子,结果被族里人打了个半死埋了”;有同父亲年岁相仿的吕拴成、吕随成两兄弟,“这两位,除了住的房子以外,再没有什么产业。那位老拴成伯伯是伤寒病死的……随成叔也和我那位喜贵哥一样,没有结过婚,被一块中了蛇毒的死牛肉给吃死了”;有食堂南边一户冯姓人家,“父子两代都没有一垄地。孩子名叫福归,我称哥哥,也是在外讨饭被饿死的”;有福归哥屋后的吕家四兄弟,“他们都会木工,但只有几亩很坏的地。在我的家乡一带,当工匠差不多是副业,完全靠它生活是困难的。他们四位,只有老四在三十岁以后才结了婚,三位当哥哥的都没有结过婚”;还有河南遭了水灾逃荒到村里的人,他们的住所是“两孔古石窑,连门窗都没有”⑨……时隔多年,作家忆起往事仍觉历历在目,“这些熟悉的善良的面孔,东逃西散,死的死,亡的亡,大多数连个后人也没有留下”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