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的长篇小说《金墟》①是这样开头的: 新的一天是从声音开始的。 司徒誉打开房门,司徒氏图书馆的大钟就敲响了,钟声跟约好似的。幼儿园开始播放儿歌,镇政府大院同事们的小车嗡嗡开进来,马路上店铺卷闸门“哐当”作响,斜对面关帝庙的钟突然被人撞响,一家石材店传来电锯声,声音像氤氲的雾气,在清晨弥漫。② “钟声”是全书的关键词之一。它代表一种现实时间的存在,也代表一种历史经验的回响。当钟声响起,历史和现实似乎就碰撞、汇合了,它有时悠远,让人不由怀想起那些沧桑的岁月;有时又像是一种轰鸣,似乎暗示着现实的沉重和尖锐。钟楼在图书馆的顶上,加上图书馆,有四层楼高,是《金墟》所写的赤坎镇上的标志性建筑,即便今天看来,也仍然气势巍峨。熊育群以“钟声”开篇,中间又不断让钟声响起,这个意象贯穿小说始终。很显然,钟声在小说中寄寓着心情、人情、世情:“世事皆变,唯有这座钟不变,‘咔嚓、咔嚓’声穿越朝朝暮暮,像个昼夜不曾停息的行者,走向暧昧不明的未来。这是世界上永恒的声音,把一种恒定带给了人间。”③尽管《金墟》写了现实的纷乱,旅游开发、古镇再造、原住民与投资方的角力、文化遗存保护与现代性变革的冲突等,但熊育群想说的是,喧闹的现实事象背后,终究还有不变的、恒定的价值基座,它是中国文化在历史中的绵延,也是人心的涓涓细流在尘世里的呈现。 “钟声”就是恒定价值的象征符号之一。 《金墟》最初想取名《双族之城》,熊育群曾以此作过一篇同名散文,写的就是这个地处开平县的赤坎镇。这个镇曾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全国重点镇,也是首批中国特色小镇,是著名的侨乡,至今保留着大量中西合璧的特色建筑。“赤坎的历史非常独特。两大家族关氏、司徒氏于南宋时期先后从中原迁徙而来。明代关氏参与了上川岛海上丝绸之路的走私贸易。清代两族在潭江边开埠。鸦片战争后,有人到美国西部淘金,又修建太平洋铁路。古镇正是他们赚钱后修建起来的——一座欧陆风格的城池在潭江左岸出现了。同一时期,华侨兴起碉楼建设热,如今开平碉楼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④更名为《金墟》之后,仍有一条小说的主线,是写两大家族的故事,写他们是怎样造就这座小城的,“小城是一座罕有的家族之城,由两大家族竞争与合作得来,两大家族主导着宗族传统文化向现代城市文明的转型”。⑤面对一个如此实证的背景,写散文不难,但要写成小说,难度是很大的。如何虚构故事?如何设置冲突?如何处理那些实有其名的人与事?《金墟》还是广东省作家协会“改革开放再出发”深扎创作项目之一,类似题材的写作,必然要有清晰的价值指引,这些都决定了作者不能天马行空地虚构,他必须接受现实框架的约束。 熊育群在写作之初,也意识到了这个困难: 我踌躇着,用不用真实的地名、家族名和现实事件:不用,会失去很多精彩的内容,特别是小说求“真”的品性、真实的气息;用的话,如何处理小说与现实中人和事的关系,我可能会被卷入现实的矛盾中。再者,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与非虚构的关系又将如何处理?我想到了库切的《耻》,它写得极其逼真,同时小说味又十分浓郁。我想尝试把虚构与非虚构打通。这对虚构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要让虚构无迹可寻,让小说真实得像非虚构作品,还要确保它纯正的小说味,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⑥ 要完成这个挑战,并不容易。赤坎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可是当小说的主要人物司徒誉出场,开始面对的就是坚硬的现实了。司徒誉要把赤坎镇恢复成古镇的样子,打造成有侨乡风格的智慧小镇、人文小镇,不仅要让它成为粤港澳大湾区古镇文旅旗舰项目,还要让它成为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华侨华人交流平台。这种大项目一旦启动,各路人马就都出现了,议论纷纷,暗潮汹涌。政府是主导力量,镇长司徒誉挺立在最前面,他支持这个项目是要赌上自己仕途的,但他义无反顾,身上鼓荡着一种改革精神。不可避免也有冲突,司徒誉内心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但基于小说是在写一个真实的地方、一群真实的人,作者根本无法把冲突设置得过于尖锐,更不能毫不容情地把人性的暗黑深挖出来;担心人物“对号入座”式的预设想象,严重制约了熊育群的写作自由。他在许多地方欲言又止,对许多冲突都进行了淡化处理,即便有价值撕裂,也会被轻轻地缝合起来。小说写得波澜不惊,迹近于纪实,那些大开大合、旁逸斜出的东西自然就少了。 小说的实感,是它赢得读者阅读信任的基石。 如果无实感,就无情理的逻辑,也无通往读者内心的那些细小丝线,过于空疏的叙事,无法建立起小说的物质外壳。小说只能立在实有的事实感上,它的核心是细节、经验、情理和逻辑的交互印证。可小说又是虚构的艺术,如果太实了,难免会失却想象的愉悦感,精神上本应有的神采飞扬的东西也会黯淡,有些匍匐在地上的写作,飞腾不起来,原因正在于此。受困于现实事象,顾虑于真实人事,想象力永远在日常经验的层面上滑行,这样的小说写的不过是事实,而并非现实。现实是事实和精神的总和,显在的层面是事实的堆积,潜在的层面是一种严密的精神结构,后者推动前者,后者也塑造前者。好小说总是能越过事实,看到它背后的精神图景,它对现实的抽象、变形和改造,也是为了更好地抵达一种精神真实。“物质和精神如何平衡,虚构与现实如何交融,这是艺术的终极问题。好的写作,从来都是实证精神与想象力的完美结合。”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