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感谢洪子诚老师。他瘦削的身体蕴藏着巨大的精神活力,新作迭出,一次又一次地更新着我们的文学视野。他内外夹攻:内,是指他对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十七年和“文革”期间的会议记录、个人检讨书等的发掘整理;外,是指他从中国当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尤其是俄苏文学关联性入手,谈契诃夫,谈加缪,谈苏联老作家爱伦堡的长篇回忆录《人·岁月·生活》怎样将茨维塔耶娃等人的诗作第一次介绍到中国。每一文出,学界都为之惊艳。他自己本来就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顶流”,却是经常地低下身子为他人造像,从多年的同事乐黛云、严家炎、谢冕、孙玉石、钱理群,到学生辈的黄子平、戴锦华、孟繁华等,都颇具风采,形神兼备。经由洪老师的爬梳发掘,谢冕老师的诗集《爱简》得以问世,让我们对回顾动荡岁月、回望谢冕先生艰难时世中的顽强诉说,有了新的契机。 “这就非常非常地好/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那时节,你最需要支持/有思想的人是痛苦的/每次送你,月亮总在背后/也许,真的我们相见得晚了/也许,真的,我们相见得很恰当/永远保留着这种单纯的、浓浓的思念/又痛苦又幸福的思念/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这就非常非常地好/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小纸片》① 和谢冕的许多笔记本诗歌一样,这信手写下的几行诗,都没有名目,是谢冕1967年仅存的诗作,因为它写在一张小纸片上,又因为是夹在笔记本的内包封里,得以保存下来,因此而得名,却也激活了它的灵性。 读这首诗,让我怦然心动的是“每次送你,月亮总在背后”。就短诗而言,总要有一两句精辟之语,才能够立得住,传得远。就像陆机《文赋》所言,“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友人相送,是中国诗歌中永恒的主题,作为诗歌的国度,古人对于月夜送别的情境描写,是非常着意的。江淹的《别赋》云:“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白居易《琵琶行》云:“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前者是泛指,是以落日熔金月辉飞彩之美景反衬送别之悲凉;后者是特指,是主观情志的强烈投射。 《小纸片》中的月夜送别,动荡时代的风霜皴染,给它增添了复杂的情感缠绕,在平白如话的文字后面,在“非常非常好”后面,是“有思想的人是痛苦的”,“又痛苦又幸福的思念”,“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呢”,个中有许多的痛苦与无奈作为底色。“月亮总在背后”看似信手拈来的眼前景色,“总”字一出,却表达出作者的精心刻意,不是偶然一瞥,而是屡屡如此,造物无情,诗人惆怅。诗人在送别后回味送别的时刻,不禁回想起远行者身后天空中的月亮,星空寂寥,心中落寞。或许是因为,按照情感的逻辑,这总在背后的月亮,是正在西坠,令人留恋感伤;或许是因为,远行者站在月亮的阴影中,诗人在向其进行倾诉的时候,难以辨别其脸上的表情反应,才能够不管不顾地一口气把自己的一句强烈过一句的心思一吐为快。它有着强烈的画面感,让这通篇的抒情有了一个情境的支点。 “向时间告别”,“拖着送葬的步履” 《小纸片》写的是告别的时间,《告别》则反复吟诵“向时间告别”:“煤烟和雪粉,像一把扫帚/驱赶着挤挤撞撞的行人和车辆/轮胎在严寒的柏油路上艰难地挪动/汽车在尖叫,无轨电车在发抖/寒风,旗帜抖动着愤怒的火舌/叫着,跳着,宣布时间的告别”②;“向时间告别,痛苦而又决绝/带着深深的依恋,恻恻的别情/还有无可比拟的悔悟”③。“时间,拖着送葬的步履/一秒钟如一年/唯有此难得的一个、两个夜晚/心灵的窗子打开了/思想的云彩欢喜地飞来/慌乱的词句,于是开始了/幻想世界的飞行。”④ 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的生命成长本身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向昨天告别,像春蚕一样,蝉蜕旧壳,获得新的成长机遇。在现代性带来的时间观念中,它却被刻意地设置了独特的起点和终点。“宣布时间的告别”,让我联想到胡风的《时间开始了》: 掌声和呼声静下来了/这会场/静下来了/好像是风浪停息了的海/只有微波在动荡而过/只有微风在吹拂而过/一刹那通到永远——/时间/奔腾在肃穆的呼吸里面/跨过了这肃穆的一刹那/时间!时间!/你一跃地站了起来!/毛泽东,他向世界发出了声音/毛泽东,他向时间发出了命令/“进军!” 胡风的这一节诗作,描绘的是1949年9月21日,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宣布建立新中国的那个瞬间。胡风毫不在意自己在同年7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遭受的不公正的冷遇,他认定那是文坛内部少数领导者的宗派性所致,对人民领袖的崇拜与认同是高于一切的,他将毛泽东引为诗人的同道——中国人民的诗人,将新中国的建立认定为驱除黑暗与苦难、踏上铺满鲜花的大道的起点,“时间开始了”,凯歌行进的时代开始了: 诗人但丁/当年在地狱门上写下了一句金言:/“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今天/中国人民的诗人毛泽东/在中国新生的时间大门上面/写下了/但丁没有幸运写下的/使人感到幸福/而不是感到痛苦的句子:/“一切愿意新生的/到这里来吧/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在等待着你!” 胡风的狂喜,并非佞语,《时间开始了》的热烈情绪,同样地表现在何其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中,两位敏感的诗人,甚至对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开幕之时,会场外边的雷声隆隆大雨滂沱,都做了非常精彩的描写。⑤从“时间开始了”到“向时间告别”,其内在的节律何在呢? 这是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关系。休谟写道:“时间不可能独自出现”,“时间不过是一些真实物体存在的方式”。在20世纪中国诗歌史上,有几个重要的时间点。首先是1900年,梁启超写下《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这是公元纪年第一次出现在中国人的文本中。今人常说,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是线性时间观的确立及其含蕴的乐观心态,新战胜旧,今胜于昔,但在新世纪之始,梁启超对未来喜忧参半,戊戌变法失败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心头,光绪皇帝的命运更令他牵挂,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登场,神飞扬与魂憯伤并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