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狂人日记》研究得以重新展开的核心依据是鲁迅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信内的自陈: 《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又有白话诗署“唐俟”者,亦仆所为。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1] 这段话写于《狂人日记》刚发表后,又是“写给挚友的私信”,“对于《狂人日记》创作动因与主题的表述最真实”[2]。然而诸多立论着眼于“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却忽略或误读了与之相承的“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这句。 关于“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鲁迅研究界一般认定意在批判道教传统对国民性的戕害[3]。相反,道教研究界却长期视之为肯定道教在传统文化中核心地位的名言[4],后争议不断,渐成一桩公案[5]。近来,有道教史家对用鲁迅名言“给‘道教’脸上贴金”的曲解做了深刻反思,即“往往只切割下来自己需要的部分,只按照有利于自己理解的方向去阐释,却不去考索一条材料的来源背景究竟是怎样的,它的上下文语境是怎样的”[6],犀利精准。类似问题在鲁迅研究中也同样存在。 欲解“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不能只将此半句截出。与之相邻的尚有两个关键信息:“前曾言”与“此说近颇广行”——前者关乎鲁迅道教言说的生成时间,后者涉及鲁迅与同时代人道教认知的互动关系。巧的是,就在1918年,钱玄同、陈独秀等也掀起了一场道教批判。《新青年》同人为何会突然批判道教、与鲁迅有着何种关系等问题构成了理解“中国根柢全在道教”的历史语境。厘清复杂缠绕的历史语境方可进入文本语境,纠正既有的由道教吃人入手的《狂人日记》阐释之偏。 本文拟深描《新青年》道教批判的缘起、生成与衍化的话语痕迹,力争回到鲁迅自身的思想脉络、知识视野、实际生活中,发掘鲁迅与《新青年》道教批判的关联,揭示向来无人谈及的1918年《新青年》由孔教批判向道教批判的扩容过程,以还原“五四”思想史久遭忽略的重要面相。 一 1918:道教问题的浮出 前三卷《新青年》极少谈论道教,偶尔提及也是在借道教否定儒教的合法性[7]。自第4卷第4号始,《新青年》上的道教批判骤然而起。鲁迅向许寿裳讲述《狂人日记》成因时会夹杂道教的话题,导源于《新青年》对灵学研究的攻伐。 1917年秋,上海灵学会宣告成立,开设了以扶乩活动为主的盛德坛,并在翌年1月出版会刊《灵学丛志》。作为原始宗教余绪的扶乩又称扶箕,是以手扶物件无意识动止的情况为征兆的占卜活动。道教与扶乩在历史上渊源甚深,《道藏》内诸多经典是借扶乩创制的[8]。盛德坛推孟子主坛,“庄子为仙道代表,墨子为佛耶之代表”[9],但《新青年》同人很快就看穿了它的道教底色。 1918年1月,钱玄同从吴稚晖处知晓了盛德坛一事,当时并未生出力排灵学的念头[10];后因看《时报》广告而感到好奇,购得《灵学丛志》,阅后方才怒不可遏[11]。查1918年《时报》可知,2月26日第1版载有《灵学丛志》的广告,标榜其与中国旧有扶乩不同,而与欧西方兴之灵智学、神秘学相应。从内容上看,《灵学丛志》的广告语与钱玄同后来提到的“所列的题目,都是些关于妖精魔鬼的东西”[12]相契合。2月26日的《时报》广告即钱玄同接触灵学会的契机。与《灵学丛志》广告紧挨着的是《新青年》第4卷第2号的出刊广告,其要目赫然写着《人生真义》。左侧的《灵学丛志》宣称可解“人生大惑不解”的“人鬼生死”问题,右侧的《新青年》提倡的是“人死没有灵魂”的科学家式“人生真义”[13]。这一历史巧合或也构成了对钱玄同的刺激。 1918年2月底到3月初,鲁迅也一直关注着《时报》。他在3月10日写给许寿裳的信里说: 日前在《时报》见所演说,甚所赞成,但今之同胞,恐未必能解。仆审现在所出书,无不大害青年,其十恶不赦之思想,令人肉颤。沪上一班昏虫又大捣鬼,至于为徐班侯之灵魂照相,其状乃如鼻烟壶。人事不修,群趋鬼道,所谓国将亡听命于神者哉![14] 许寿裳1917年出任江西教育厅长。鲁迅所见“演说”即连载于1918年2月23日至24日《时报》上的《江西教育厅长在茶话会第二次演词》。所谓“为徐班侯之灵魂照相”事载于3月1日随《时报》一起售卖的附刊《小时报》。两日后,《小时报》刊出了小幅的《徐班侯先生魂灵之摄影》。观其影即可见鲁迅形容的“其状乃如鼻烟壶”。鲁迅自然也会看到《时报》2月26日所载《灵学丛志》的广告。 就在钱玄同翻看《灵学丛志》的这几天,他于2月28日、3月2日先后两次拜访周氏兄弟[15]。聚谈的话题必然离不开“沪上一班昏虫又大捣鬼”之事。鲁迅对许寿裳说“现在所出书,无不大害青年”还可以是泛指,至于“其十恶不赦之思想,令人肉颤”的程度,倡导“鬼神为道德根本”[16]的《灵学丛志》乃可当之。不过鲁迅此时只看了《时报》广告,钱玄同才是《灵学丛志》的翻阅者。 除《灵学丛志》外,蒋维乔及其静坐法也会是钱玄同与周氏兄弟的夜谈话题。1918年3月1日,钱玄同日记写下“静坐学生”为道教所害之事: 见《高师周刊》载有“本校第一期静坐学生共五十余人,现届毕业之期……”悲哉!悲哉!大学中静坐者已有三百人,高师中又有此第一期之五十余人者,三百五十余青年又为拜物教,即道家之邪说所陷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