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及之后的一段时间,是20世纪西方文艺思潮纷纷涌入中国的第一个时段,新文化运动的知名人物,大多学贯中西、有过留洋欧美或者留学日本等国的经历。其时在外国文学和文艺思潮的影响之下,中国文学完成了从传统的旧文学到新文学的转变。中国近现代社会与文化转型期累积的文学经验,无不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中国文学的有些传统,像“史传”与“诗骚”传统,不仅对古典文学影响重大,而且对新小说、五四以后的小说家乃至当代小说家,都产生了或多或少、或隐或显的影响。陈平原就在自己的著述《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较为系统地阐发过“史传”与“诗骚”传统对新文学的这种影响。像五四作家自己写作,都常常把小说写得散文化;他们自己在阅读时,也是常常把散文当小说来读。文体标示为小说的散文,在五四时代的小说杂志上常常出现,而五四作家更是常常把散文收进自己的“小说集”。可能是受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影响,五四作家常常把散文与小说混同,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与引入的西方小说对于“诗趣”的倡扬,将小说散文化的现象,在中国现代、当代很多作家身上,比如郁达夫、沈从文、萧红、汪曾祺、迟子建等,都轻重有别、隐显有异地存在着。而中国现代、当代的很多作家,又大多存在着一种师承关系或者说流脉、风格的影响关系。比如沈从文师从废名,汪曾祺又师承沈从文,可以说我们在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的流脉中很容易见到这种师生关系、师承关系。萧红和迟子建,作为东北边地的代表性女作家,分属于现代和当代,却在作品中无一例外都呈现兼具诗心与童心的文学书写。笔者曾言:“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流脉,或显或隐,一直奔涌在地表附近,一有机会,这清冽的地泉就会汩汩地流出来。”① 以上之所以貌似是以大段的题外话论及文学的流脉和古典文学、近现代文学对当代文学的影响,尤其是中国现代时期的文学经验在当代的传承与影响,其实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想抛砖引玉引出本文要考察的研究对象:新世纪尤其是新时代里,先锋文学经验有无转型、续航和再出发的可能性以及可能性为几何?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当代文学所爆发出并得以积累的先锋文学经验,是已经作为历史的一页被翻过去了,还是在新世纪新时代里,在时代语境、历史文化语境以及作家创作道路的自我调适之下,有着传承、重构与转型当中作新的续航的可能性?近年,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先锋派并成功转型的作家是如何再出发的?其卓有成效的写作与转型探索和再出发的经验,对于其他作家和当代文学写作,无疑具有积极有效的启示与可参鉴的价值。 一、对先锋文学经验的重新审视:再出发成为可能 20世纪80年代几乎被公认为是20世纪中国引入西方文艺思潮的第二个比较高发和集中的时段。意识流手法可以说是开先锋派文学的风气之先,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再度被当代作家格外关注并影响着当时作家的创作,仅仅是刘索拉、徐星的中篇小说就让当时的文学评论界惊异地欢呼“现代派”,而韩少功、阿城、李杭育、郑万隆等作家被视为高举了“寻根文学”的大旗,韩少功和阿城被视为南北“文化寻根派”的代表性作家。在文学史与批评史上备受瞩目和闻名遐迩的1984年12月的杭州会议,祭出了“寻根文学”的大旗,并将稍早几个月发表的阿城的《棋王》视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创作先行,其后便紧跟着文学批评的命名与理论,本无可厚非。但实际上,阿城的《棋王》被经典化或者说被从寻根文学、“文化寻根派”层面经典化的过程,是批评界乃至作家本人有意配合文学批评而为之与自我形塑的一个现象和过程②。《棋王》从诞生之初到晚近,其被经典化的过程,差不多是经历了一个从知青小说的题材和批评视阈当中剥离,转而为文化寻根小说代表作,再到因其所具备的世俗传奇小说要素被关注这样一个批评视阈不断演变的过程③。 如上所述,这样对先锋派文学代表性作品和作家再研究的过程,不仅仅是一个经典重读的过程,而且是一个文学批评不断深化,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被遴选、被不断深化沉积为文学史现象与文学史问题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回到文学本身、回到作品文本以及兼具回到文学现场、重返20世纪80年代乃至重返其后的八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纪文学现场的过程。借由回返与重返,可以重新思考先锋派文学经验,重新审视也让先锋文学经验在新世纪新时代改头换面、获得生机并且再度出发,成为一种可能。当年先锋派命名或者说先锋派文学本身所涵盖的作家与作品,并没有一个绝对可以被公认、完全没有不同意见的范畴和统一无任何异议的名单。比如,陈晓明认为,“得到更大范围认同的先锋派文学是指马原之后的一批更年轻的作家,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北村,后来加上潘军和吕新”④。南帆也以“好奇”来形容“先锋文学”的团队构成,意思是他对这个团队的人员构成的确切名单为谁,也有很多不确定性;在南帆看来,其中为批评界公认的“骨干分子”或许是马原、余华、苏童、格非,此外还有出镜率稍低的叶兆言、孙甘露以及北村,而有些批评家会把吕新、韩东、李洱、西飏、李冯、潘军等视为“第二梯队”⑤。张清华则认为不谈诗歌,专说“先锋文学”,分别指“1985年和1987年崛起的两波小说运动”⑥,在他看来先锋文学并不是骤然休克、一下子下沉潜入历史地表之下的,而是持续了大约十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