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学三种:“鄙俗”“庸俗”“凡俗” 英国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德国有“说不尽的歌德”,中国有“说不尽的钱锺书”。这并非在“莎士比亚”“歌德”和“钱锺书”(1910-1998,下简称钱)之间简单画等号,而只想借喻在现代汉语学界,确实鲜见谁比钱的博识更让后学陶醉之同时,还比钱的沉思更令后世警醒。其明证是,1978年“思想解放”迄今已近半世纪,大陆学界自发地、间而未绝地酿成四次“钱锺书热”,这是其他现代学贤不曾幸逢的学术史光荣。 首次“钱锺书热”是在1980年代。伴随钱学峰巅标志的《管锥编》四卷问世于1979年,钱接连应邀访学欧美与日本。曾被讹传“作古”于“文革”的“出土文物”,眼下竟又博雅翩翩,以妙语连珠的西语在海外畅谈中外学术,当即被惊为“天人”,转眼“出口转内销”轰动中国。刚被“思想解放”所激荡的高校学子,遂以春潮般的热情来簇拥载誉归来的巨子。这一群早慧的学苑精英从《管锥编》《旧文四篇》及《谈艺录》增补本中嗅出了钱比李泽厚更有“学识”(李泽厚当时以其《美的历程》《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思想史论》三卷而“如日中天”),那群心仪钱著的青春才俊却甘坐冷板凳去体味其艰涩、精湛与幽邃。于是,有全国影响的《钱锺书研究》集刊连出三辑;于是,一拨刚考上厦大的硕士生大胆潜入《管锥编》去探寻学位论文选题;于是,因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汉译登陆,重见天日的小说《围城》及其改编成的同名电视剧,又令钱的前额平添网红式的光环;甚至,一个覆盖大陆、拥趸无数的“钱锺书研究会”也在蓄势崛起。 第二次“钱锺书热”是1998年因巨子辞世而起,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从海内外征集诸多名流的追思文字而成书《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第三次“钱锺书热”系隔18年后,因杨绛(1911-2016)仙逝而勾起对其“著名丈夫”的缅怀。第四次“钱锺书热”则恰逢巨子诞辰百十周年的2020年,在天下学士“共此一心”之时,京城两家顶级出版社联袂推出精装书以志诚念:依次为《钱锺书选唐诗》上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汪荣祖著《槐聚心史》与王水照著《钱锺书的学术人生》(皆中华书局出版)。无须讳言,无论就其文化辐射面之广,还是持续感动社会时间之长,后三次“钱锺书热”皆不及第一次更值得后世复议。 复议1980年代“钱锺书热”,最宜聚焦的核心话题是:面对红火欲燃的“钱锺书热”,钱为何戏剧性地喊停?拟有两种解释。解释一,李洪岩①认为,这恰表征钱生性谨重且深谙世情“辩证法”:大凡美名愈盛者将愈惹蛾眉生妒,所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古今一律也。稍知钱在文研所的人际境遇者,大体采信此说。解释二,则着眼于学术史角度,认为钱在其最后20年(1978-1998)未必不期盼学界能对新中国成立初三十年(1949-1978)的学界态势有一基本认知。若无此学术史视野,则“钱学热”纵然再热闹,恐也有“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之虞。 据陈子谦言,“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这九字,原系钱致函郑朝宗(1912-1998,时任厦门大学教授,下简称郑)一段话的后半句,原文32字(含标点):“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②前半句“大抵学问”等22字曾被郑植入《钱锺书研究》集刊第一辑“编委笔谈”(时1989年),遂成当世金句而流播学苑,颇有耳食者凭此“非原版”引文,而把钱臆测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③ 陈子谦续言,“一切以‘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学问都是‘俗学’。郑朝宗先生曾告诉我,钱先生对‘俗学’举过两个例子,其一就是‘四人帮的马列主义’……人人都知道二十世纪中国最高、最大、最显的‘显学’是怎样变成‘俗学’的”;其二就是钱“绝不附和这样的‘俗学’,绝不‘攀龙附凤’,绝不‘随人俯仰’,绝不‘脚跟蓬转’,绝不‘人云亦云’”。④ 他又言,郑完整引用钱这段话,最初是撰文《钱学二题》刊于《厦门大学学报》,后又以《再说显学与俗学》为题刊发于《人民日报》。他强调: 郑先生是在强调一种纯正的学风,反对“群趋若鹜”的风气。即以“钱锺书研究”而言,郑先生要求下点功夫,以专题的方式去研究,以求“探骊得珠”,而不要作一般性的介绍和宣传,更不要违背钱先生的原意。但后来的现实发展是以不可阻挡的浮躁风气和粗作大卖、大吹大擂的喧嚣为潮流,淹没了郑先生的声音。⑤ 陈子谦或许不察,惹钱之慧眼斜睨之“俗学”于新时期语境,恐已非指“四人帮”式的政治“鄙俗之学”,反倒更指学界的“凡俗(庸俗)之学”。钱所谓“俗学”,拟含政治化“鄙俗之学”与学界“凡俗(庸俗)之学”。前者“争名于朝”当无疑,后者难免“争利于市”之嫌。谁敏感学界“俗学”有“争利于市”之嫌?钱是嗅觉最灵者。对此,时任《文学评论》责编的敏泽可谓亲证。敏泽追忆,1980年代“有人将一篇论述(钱)先生在比较文学方面的贡献的文章寄给了他,由于文章的论述根本不得要领,先生写信给我说:他‘无暇亦无兴趣看。悠悠毁誉,何足挂怀!捧者骂者皆须够水平或资格,不然瞎赞乱吠’”。⑥钱身后被誉为“文化昆仑”,生前则自谓“欲攀登天山绝顶者”,⑦不难想象一个振衣绝顶者,当他俯瞰某攀援者挨近山脚,便嚷自己搞钱学,唯恐天下不知似的,钱在山顶耳闻,将作何感?钱咋读不出他在爬山前耗功几何呢?钱断定他“根本不得要领”,根本不“够水平或资格”,偏硬做文章,迹近“瞎赞乱吠”,这不就酷似村野稗贩,想以小成本来博利益最大化“于市争利”吗?钱所不屑的“俗学”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