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李贺集序》称道李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①。这段评论因贴切地指出了李贺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色,故在古今李贺研究中影响极大。以往论者已据此探讨过“探寻前事”的意思和基本作法②,并且发掘出其中的“叙事意趣”③。笔者近来细读李贺诗,更感兴趣的是这段话中的“求取情状”四字,杜牧虽然只是指李贺这类“探寻前事”的诗歌在艺术表现上离绝笔墨畦径,但也可以兼指李贺其他题材的诗篇。这段评语其实隐藏着两个未说透的问题。首先,“求取情状”即追求生动地表现出事物的情貌性状,这是历来所有诗歌共同的追求,那么李贺在“探寻前事”的诗歌中,其“求取情状”的笔墨与前人有何不同?关于这一点,虽已有学者发表过精彩的见解④,但还有很大的思考空间。其次,前人注贺、评贺的许多著作常常赞美李贺诗生动如画、真切如见,但这样的评语也适合历代所有善摹情状的诗歌,值得思考的是,李贺所求取的“情状”与前人又有何不同呢?尽管从晚唐以来,所有“长吉体”的爱好者似乎已经用拟作回答了这个问题,当代也有很多论著从李贺诗歌的修辞、设色、意象、风格等方面对此做过阐发⑤,但这些表现技巧除了出于李贺“性僻耽佳,酷好奇丽”的天性以外⑥,背后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艺术探索?这些,罕见学者论及。笔者以为,如果认真琢磨以上两个问题,就会发现:李贺诗歌“求取情状”的新奇表现中实有不同于前人的两种思路,而理清这两种思路,或许便能探知李贺“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的更高追求。 一、以实写虚的场景提炼和表现效果 杜牧说李贺“能探寻前事”,只举出《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即《还自会稽歌》)两首诗。从这两首诗歌的序文来看,他所谓“前事”,指的是前代历史记载中的某一件事,而“探寻”的主要是记载中隐而未申的情节,如庾肩吾在“潜难会稽,后始还家”的过程中,“必有遗文”(《还自会稽歌》序)⑦;或者是史料中未充分展开的细节描写,如魏国宫官拆汉武帝捧露盘仙人,“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的情景(《金铜仙人辞汉歌》序)。当代学者据此发挥,又补充了《公莫舞歌》《秦王饮酒》等名篇⑧。按此标准,取材于“前事”的还有《秦宫诗》《追和柳恽》《李夫人》《贾公闾贵婿曲》《冯小怜》《瑶华乐》等,各篇“探寻”的方式虽然不尽相同,然构思的路径大体一致。 这类诗虽然取材于历史记载或传闻中的“前事”,但其中主要的内容都出自诗人的想象,既不像一般的咏史诗那样要求有史实的依据,也不像束皙《补亡诗》和元结《补乐歌》那样的补亡之作只是模仿《诗经》和上古乐歌以补史所阙载⑨。也就是说,诗歌内容是虚幻的,但描绘的手法却是写实的。而这种以实写虚的方式主要依托于诗人处理场景的技巧。为了使诗中幻化的情景逼真可感,诗人往往从他对“前事”的遐想和揣测中,提炼出一个最触动人心的场景,或者是某个关键情节的片刻,然后调动多种艺术手段去生动地刻画这个臆造的历史情境,使之如真人真事一样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是他“求取情状”的一条重要思路。 场景片段的真实性首先以时间、地点的确定为前提,所以诗人展示的场景,都在某个相对固定的空间范围,同时限定在某个时间段之内,一般不超过一昼夜。如《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所截取的只是魏官月夜车载铜人离开汉宫的时刻,《还自会稽歌》所想象的是庾肩吾回到台城面对宫殿残破景象时的心理状态,《公莫舞歌》渲染的是鸿门宴中项伯阻挡项庄舞剑的片刻,《秦王饮酒》着重描写秦王宫中夜宴将近一更的场景,《秦宫诗》在汉代外戚梁冀的豪宅内选取嬖奴秦宫昼夜连饮至清晓的场面,《追和柳恽》还原的是柳恽沿江边乘马归来的情景,《李夫人》所取的是汉武帝的李夫人逝世时宫中人彻夜不眠的一个秋夜,《贾公闾贵婿曲》只写西晋贾充之婿清晨骑马出门冶游之前的意态,《冯小怜》描写齐后主高纬宠妃冯小怜抱琵琶初入齐宫的情态,《瑶华乐》想象穆天子在王母宫内享受瑶池宴的盛大场面。这些诗都没有全面铺写历史事件的过程或历史人物的完整事迹,而是从中选择某个时间节点和场合,以逼真的场景描写来填补史料记载的空白,这样就使本来可能是子虚乌有的想象具备了情节的真实性。 在地点和时间确定的场景框架内,如何进一步采用写实的手段“求取情状”,使虚幻的想象变得真实可感,各篇的处理是不同的。以上诗例中最受历代论者称道的几篇名作《金铜仙人辞汉歌》《公莫舞歌》《秦宫诗》,均能将场面气氛的渲染和人物动作的描绘以及细节的刻画结合起来,使整个场景片段得到生动鲜明的呈现,犹如今天用摄像镜头录制的一小段高清视频,对读者的视听感官造成强烈冲击。如《金铜仙人辞汉歌》中铜人下泪,本来出于《汉晋春秋》中“金狄或泣”的假想⑩,诗人在序里就将这句话坐实为“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的记载,然后围绕着这一关键情节层层描写铜人被拆后离开汉宫时的凄凉场景。先以头天夜里茂陵“夜闻马嘶晓无迹”的动静,暗示汉武帝幽魂在拆盘之前就已经感知此事的焦灼不安;再转入三十六宫仅剩桂香和青苔的冷落秋色,以此烘托出铜人独自携盘出城时“清泪如铅水”的面部特写。铜人既是铜铸,则其泪水必定也是金属所化,这一细节看似荒诞,却合乎生活逻辑,并使“酸风射眸子”的酸楚、汉宫冷月的荒凉、衰兰送客的多情,都顺理成章地为本无知觉的铜人所感知。于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长叹,似乎也成为铜人发出的心声。最后越来越小的波声又伴随着铜人远去的背影,为全诗增添了无限余悲。可见这首诗正是依托完整的场景片段,从写实的多种角度细致描绘出铜人落泪的“情状”,这样才将诗人虚构的情境写得合情合理、真切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