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研究中,“沉默”是核心的要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因为记忆的缘起就是一个沉默的方位辨识行为(西摩尼德斯的记忆术),是刻印在心灵中的无声的记忆痕迹(柏拉图的“蜡板假说”、亚里士多德的“记忆印痕”、洛克的“心灵白板”等),还因为记忆活动本身就呈现为一种无言、寂静和沉默;记忆行为从发生、开展到结束,都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它是内在的、心理的和意识的,而不是外显的、行动的和语言的。当我们记忆时,或者说当记忆发生时,我们往往是沉默的,我们不需要告诉别人“我们正在记忆”。人类大脑中的海马体处理各种信息,这些信息就像电脑中的文件一样,能够被储存,也“能够被抽出、检索和替换”。①这是一个动态的而非静态的积极过程,但同时也是一个不可视的和不发声的过程。所以说,沉默是记忆的背景,沉默也是原初的、原生态的记忆形态。 记忆研究中的沉默 从“沉默”(silent)的拉丁词源来看,它最初的意思就是“没有言语,不说话”“安静、静止、平静”;14世纪之后,沉默开始指称“缺乏声音”,尤其在1580年代之后,沉默更指“没有噪音或声音”。②沉默可能源于无法发声或不愿说话,因此它也涉及秘密、死亡、未知世界或者政治意义上的被忽视、不能公开表达等。可以说,沉默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客观中性的词,它复杂多意、形态不一,揭示出记忆的复杂面相。记忆本是在沉默中行动的,但悖论的是,不发声、不可视的记忆活动往往要借助符号才能被看见、被听见,才能被我们“知道”,比如言词和形象、仪式和声音。也许正因如此,我们往往把符号化的记忆称作记忆的“二次诞生”。其实从“沉默”研究的角度来看,记忆的“二次诞生”就是记忆打破沉默、开始发声、得以呈现,即记忆成为可被认知的、可交流的、可被阐释的。它至少可以包括两种含义:其一,针对沉默是“没有噪音或声音”的,记忆就是打破寂静,产生声音,开始说,有所行动;其二,针对沉默是拒绝发声的,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发声”,也不论以怎样的形态“发声”,记忆都是消除无名或未知,开始以各种方式呈现或表征,能够生产意义。或许可以断言,记忆的符号化实质上就是要为沉默重新命名、赋形、规定或指意,使那些被遮蔽、被忽略甚至被遗忘的东西能够为我们所关注。基于这两点,我们可以认为,沉默的另一面就是呈现、生成和诞生。如果说沉默意味着原初而混沌、朴素而庞杂,意味着阿莱达·阿斯曼意义上的“存储记忆”,是一座死火山;那它的另一面就是被整理被建构的、秩序化理性化的,是一座活火山。可以断言,沉默从不彰显自身,但却无处不在并且至关重要,它就像记忆的幽灵,从始至终萦绕在记忆的全过程。 西语学界对沉默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条路径。其一,现象学的路径,即聚焦于沉默和载体的关系,借助研究沉默在不同形式载体中的表征,来探讨载体的独特性以及载体对沉默的独特揭示。比如诗歌和戏剧中的“停顿”、阅读中的“沉浸”、口述中的“省略”、绘画中的“留白”、建筑中的“静止”等。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爱尔兰学者伊莱恩·马汀(Elaine Martin)的著作《奈莉·萨赫斯:沉默的诗学与表征的限度》(Nelly Sachs:The Poetics of Silence and the Limits of Representation,2011)。这本书分析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犹太裔诗人奈莉·萨赫斯的诗作,特别考察了萨赫斯诗歌中的沉默。作者认为,萨赫斯诗作中的沉默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面对恐怖的罪行,诗歌的声音是沉默而无助的,它与阿多诺所说的“逃避概念的极端”③有相似之处;另一方面,这种沉默的极端必须被表征,而其“表征的有限性”同时也已为沉默赋形。萨赫斯因此积极呼吁读者在感知台词背后的现实中发挥积极作用,呼吁读者感知被赋予沉默的事物,将“极端”主题化。④其二,修辞学的路径,即通过考察沉默的形式内涵和修辞性来分析沉默的功能,尤其侧重探讨沉默的伦理功能。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美国学者南希·比利亚斯(Nancy Billias)和澳大利亚学者西瓦拉姆·维穆里(Sivaram Vemuri)合著的《沉默的伦理学:跨学科案例分析方法》(The Ethics of Silence:An Interdisciplinary Case Analysis Approach,2017)。作者认为,沉默有七种主要类型或七个主要表现特征,分别是:空洞的言辞、傲慢的沉默、绝望的沉默、被压迫者的沉默、恐惧的沉默、专注倾听的沉默以及为对话创造空间的沉默。为引起注意并解释沉默,我们必须顺序经过五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即注意沉默—体验关注—通过完全投入来分析沉默—将沉默铭刻在自己的思想中—有意识地在这个反思过程的基础上行动。在此基础上,对沉默的伦理反思才是有效的和有价值的。作者结合大量案例,讨论了沉默与时空、沉默与身份构型、沉默与希望和治愈等的关系,界定了沉默作为一种存在态度、作为一种自我牺牲、作为沟通差异的桥梁以及作为门槛的功能意义。他们最终认为,了解沉默可以为我们创造新的可能性和潜力。⑤ 不管从现象学还是从修辞学进入沉默,可以确定的是,沉默绝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也并非单一和静止不动的。从最直观的角度来看,沉默相对声音才有意义,因此沉默往往是寂静无声的;但若更深入地分析,沉默的缘起也可以与声音无关,它就是不言说、不表达,终止指意行为,拒绝被符号化,因此沉默又有着非常复杂的内蕴。也许对记忆研究而言,沉默的真正意义正在于此。我们需要深入理解被沉默所遮蔽的无声无言之物,也需要分析那些尚未被呈现、无法被呈现却又必须呈现的东西,我们只有穿越沉默的领地才能抵达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