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塔格拉夫(Vitagraph)电影公司1908年摄制的电影《窃贼的手》(The Thieving Hand)中,一个有钱的过路人可怜一个没有胳膊的乞丐,就给他买了一个假肢。乞丐很快发现原来这是一只窃贼的手,且带着原主人(窃贼)的记忆。如今它虽然长到了乞丐身上,但依然习性不改,继续偷盗。这意味着这个乞丐的记忆不但因安装假肢而发生了变化,而且其身份也不再与以前相同:他变成了窃贼。尽管这个新胳膊所携带的记忆与乞丐以前的生活经历实际上是脱节的,但却依然导致了他的盗窃行为,改变或重塑了乞丐的身份。乞丐这种作为窃贼的身份或主体性是基于他未曾亲历的记忆之上的。一个世纪之后,这种非亲历记忆被艾莉森·兰兹伯格(Alison Landsberg)称之为“假肢记忆”①。 尽管广义的假肢记忆可以泛指所有非亲历记忆,但这个概念之所以在今天流行一时,充分说明了其与当代大众文化、大众传播的亲缘关系。兰兹伯格的《假肢记忆》一书实际上并非泛泛谈论所有非亲历记忆,而是聚焦大众文化时代的记忆现象,因此她给这本书加了一个副标题“大众文化时代美国记忆的转型”。兰兹伯格认为假肢记忆是“一个人体验大众文化的记忆技术的结果”,这种记忆技术“戏剧化并再创造了他或她不曾亲历的历史”②。同样,本文也不想讨论广义的假肢记忆,而是聚焦以下问题:具有使人穿越时空之能力的大众文化,如好莱坞大片、沉浸—体验式博物馆等,作为一种记忆技术与假肢记忆是什么关系?它以什么方式、在多大程度上挑战了对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及其关系的传统理解?个体如何被他们未曾亲历的银幕上的生动“经验”影响,并获得一种重要的知识获取和身份建构模式? 许多移民题材的电影取材于年轻一代的移民离开出生地,和父辈、祖父辈来到美国这样的新大陆的故事。这些空前规模的人口移动,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传统的代际间记忆承传的方式,如共享的家庭空间,面对面的口头交流,社区或乡里的公共纪念活动/仪式等,使得传递家庭、社区、族裔和种族记忆的传统模式不再适用。大规模移民这一现代性现象于是成为兰兹伯格思考假肢记忆的一个重要语境(另一个语境当然就是大众文化,特别是电影的普及)。她的著作选择的分析案例,如20世纪初的大规模移民、奴隶制之后的非裔美国人,都是假肢记忆研究的典型案例。 一、大众文化时代假肢记忆的基本特征 顾名思义,假肢记忆并非源于人们的亲历经验,而是嫁接到自己身上的别人的记忆。在嫁接和非亲历的意义上,假肢记忆不是“自然的”或“本真的”。它之所以得到大量传播,是因为新兴的商品化大众文化、大众传播技术能够广泛传播关于过去的图像和叙事。假肢记忆发生于一个人的亲历经验之外,但通过大众文化的记忆技术,它可以像假肢一样被那个人所“穿戴”。被称之为“假肢记忆”的记忆形式,源于一个人与一种关于过去的历史叙述而不是历史事件本身的接触,通过这样的接触及其促生的新经验,一个人可以将他或她自己缝合进更大的历史。这样,为了研究这个过程,我们必须研究这些技术作用于身体的方式和这种经验对记忆主体及其主体性的最终影响。 其次,假肢记忆属于现代传播技术所支撑的媒介化记忆,较传统记忆形式具有更大的技术依赖性,但它依然是身体化、个人化的、活生生的体验,它就像对生活事件的亲历记忆一样鲜明生动,因而成为“个人经验档案”的一部分,使人能够感觉到与过去的感性融入与体验关系。它不但不同于抽象知识,而且也不同于那种存在于档案记录、图书馆、博物馆、雕像或纪念品等中的记忆——阿莱达·阿斯曼所说的“储存记忆”③。比如,通过看数字电影或参观使用了大量新媒体技术的体验式博物馆,人们获得的不是抽象的、冷冰冰的关于大屠杀的知识,而是如同身临其境般的获得关于大屠杀的感官沉浸式知识。 很显然,这种关于大屠杀的假肢记忆极大地不同于关于大屠杀的历史知识。一方面,历史知识包括了一个人自己的经验档案之外广泛的关于过去的知识,因此不限于一个人的亲历。在这点上,它和假肢记忆不乏相似处;但另一方面,记忆所牵连的是与过去的情感关系,而历史则努力保持着与过去的距离感。假肢记忆不是抽象的关于过去的历史知识,而是活生生的经验。 二、假肢记忆对本质主义记忆理论的挑战 大众文化时代的假肢记忆,挑战和超越了本质主义的记忆观,也挑战和超越了关于记忆的生物学的或种族的所有权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只有本真的、亲历的、非媒介化的记忆才是属于他/她本人的(如同其私有财产)。假肢记忆不是“自然的”“本真的”,也不是19世纪遗传学意义上的“有机”记忆,而是从与媒介化表征的接触中派生而来。通过看一场电影,通过参观一个体验式博物馆,通过互联网进入虚拟世界,都会产生假肢记忆。出生在美国的华裔年轻人没有关于自己出生地的历史与文化(包括自己的家族、所属的社区等)的亲历经验,但他通过观看中国历史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也能够获得有关中国历史文化的假肢记忆,并对其身份塑造产生影响。 在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ven)导演的电影《全面回忆》(Total Recall,1990)中,主人公道格拉斯·奎德从瑞卡公司购买并植入了一套大众文化商品——火星旅行记忆。在此之前,奎德本是火星上反政府武装的一个特工,后被反政府武装的头领科哈根抹去了旧记忆、植入新记忆并派遣到地球。当奎德被植入火星旅行记忆后,他恢复了以前的火星人记忆,并和他地球上的妻子洛瑞发生激战。妻子告诉他:她其实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受科哈根指派来监督奎德的火星人,他们的婚姻只是记忆的植入。这时,奎德对本真记忆、统一自我、稳定主体的任何信念都被粉碎了。影片借此挑战了一个人可以在“本真”记忆和非本真记忆或假肢记忆之间加以有效区分的观念。本真性(authenticity)不再被视为记忆的必要元素。记忆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与其说取决于其来源(从哪儿来)或是否亲历,不如说取决于其在当下发挥的政治和道德作用(有何用)。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