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519(2022)06-0040-14 一、引言 在政治学关于政体的研究中,民主,无论是远古的希腊民主,还是近/现代亮相舞台的代议制民主,自始就是一个具有广泛争议性的话题。民主理念和民主制度的全球散播以及由此生成的复杂性,不断地为这一持久争论增添新的“燃料”。“历史终结论”的声音尽管时起时伏并力图成为多声部的主旋律,但在众声喧哗中经常成为被质疑的对象;“小镇上的唯一游戏”亦不得不面对自身规则的不断修正、调适和更改,以及话语阐释的与时俱进。 在民主话语的建构与反思的大剧中,中国政治学者的声音不是缺席,便是微弱得难以被听见。到目前为止,这一局面尚未有大的改观。晚清民初,在学术移植和建制拷贝的过程中,知识人扮演了学生的角色,主要任务是“抄作业”,基本取向是“拿来主义”。他们虽然也有社会科学本土化的意识,但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将之发展出成熟且系统的结果。20世纪50年代,政治学作为一门学科被取消,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才得以恢复,接着就进入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了。前辈经历的过程似乎以浓缩的方式再次循环,“拿来主义”依然是最为顺手的选择。幸好历史不只有相似的重复,也有关键性的转折:在21世纪,中国政治学迈入了“新时代”。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论自信与文化自信的提出,在当时有政治方面的考量,但其意义自然波及学术——在“四个自信”的基础上思考是否需要建构相应的学术自信。21世纪以来,学科自主性问题的提出、基于本土经验提炼概念/发展理论的探索、与主流理论对话意识的萌发,乃至(比较)政治学知识体系的重构……这一系列变化构成了新时代中国政治学发展的新动力和新增长点。这一新态势对中国政治学的长期发展将产生何种影响,尚有待实践的检验,但有一点似乎是确定的,即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对民主话题保持不间断的反思并探索知识创新的空间,既是中国政治学发展需要突破的瓶颈,也是难得遭逢的历史机遇。 在这一背景下阅读王绍光先生的相关著作,自有一番味道。在众多关于民主话题的中文著述中,王绍光先生的文字可谓别具一格。与大量的启蒙类读物不同,他的著作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从严肃的学理立场对西方代议制民主进行系统的反省和批判;二是主张重返古典民主精神,强调公民的直接参与,以突破(基于选举的)代议制民主的局限。这两个特点可以在西方政治学的知识脉络中找到它的源头和传承,但王绍光先生的文字不是对其简单的复述。在有关抽签和选举的详细研究中,他开辟了新的视域,为我们讨论民主问题提供了一种以前未曾认真思考的全新想象。 二、对代议制民主的反思和批判 对代议制民主的批判文字可谓汗牛充栋,①人们望着众多的刊本,有时不免怀疑,在这方面还能说些什么?触碰这一议题不但需要理论勇气,而且手中要有金刚钻,如此方能避免重复性的学术搅锅。阅读《抽签与民主、共和:从雅典到威尼斯》②和《民主四讲》③两书,能不时感受到视觉冲击力,在许多看似常识的论述中,王绍光先生讲出了常识之外的故事,将原先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变成了值得反思的对象。通读下来,笔者有这样一种感觉:对于中国政治学来说,王绍光先生的写作或将成为讨论民主问题绕不过去的一道门槛。④ 任何对代议制民主的反思和批判都有一个起点选置的问题。王绍光先生的出发点在哪里?又是什么?一言以蔽之,以古希腊民主为原型,以人民当家作主为标准;通过古希腊民主与代议制民主的比照,凸显代议制民主对于民主原型的偏离或蜕变。王绍光先生的这一选择为我们理解其反思/批评的进路及其替代方案提供了一个便利的切入点。因此,本文的讨论可以从一个基本问题出发:相比古希腊民主,代议制民主究竟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变化? 根据已有研究,随着古代城邦演化为现代民族国家,同质性共同体演变为异质性社会,在政治方面出现了以下若干重要的变化: (1)政治控制权或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 (2)从人民行使主权的政体(government by the people)变为人民作为权力来源的政体(government by the consent of the people);⑤ (3)民主从“人民统治”变为“人民选择统治者”,据此“人民”变成了“选民”、“民主”变成了“选主”;⑥ (4)政治平等的概念从“公职分配的平等”变成了“选举权的平等”; (5)随着中介(代议制)的出现,直接民主转变为间接民主; (6)统治与被统治关系的板结出现了二分结构; (7)抽签技术被选举工具所取代; (8)从积极自由转化为消极自由; (9)公民政治演化为政党政治/利益集团政治; 在辨识这些变化时,人们在事实层面并不存在重大的分歧,分歧主要发生在如何看待这些变化,以及如何在理论上解释这些变化。分歧的实质是如何看待古希腊民主精神,以及如何理解民主的本质。对于本文而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是:在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之后,代议制民主还是不是民主?具体而言,这个问题可以分解为四个子题:第一,代议制民主对古希腊民主的偏离是否具有必然性?第二,在如此偏离古希腊民主原型的情况下,为什么仍将其称为代议制民主(添加形容词的民主仍在民主系列)?第三,在民主原型与其衍生物并存的情况下,我们该如何确定民主的标准?第四,基于选举的代议制民主是否是当代民主的唯一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