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23)01-0022-09 在从德国观念论到早期浪漫主义的发展脉络中,费希特与诺瓦利斯是至为关键的两个人物。前者被认为是浪漫主义不容置疑的先驱,后者是早期浪漫主义运动最为著名的代表人之一。然而有意思的是,前者是坚持启蒙理性的观念论的代表人物,而后者则以诗化哲学反抗极端片面的理性,对理性持十分审慎的态度。这种矛盾性凝结在诺瓦利斯对费希特哲学的继承与批判之中,其中最具有可挖掘性的就是“想象力”。一方面,想象力在理论中始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阿尔伯特·威廉·莱维就指出:“在批判哲学中……没有什么比想象力的最终角色的确定更成问题的了。”①但对哲学理论而言,想象力又是一个具有无限潜力和能量的概念,正如白璧德所说,“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拒绝幻想就是忽略人性中真正的驱动力——想象。”②怀疑论者迈蒙就指认想象力为知识之来源:“为了扩大和整顿知识而发明出虚构的东西,乃是理性的一项工作,把这些虚构的东西表象为实在的客体,则是想象力的一项工作。”③在康德的理论中,想象力概念及其所代表的问题的复杂性已经开始显现,但它在费希特理论与浪漫主义的衔接处的突出,才可谓恰如其分。因为想象力所代表的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融合与冲突的关系,恰是观念论与早期浪漫主义之间关系的核心与缩影,由此,从想象力入手的对费希特与诺瓦利斯哲学之间关系的分析,将有助于梳理与呈现从观念论向浪漫主义转变的哲学发展脉络与逻辑。 一、想象力之所是及其结构 几乎所有对想象力的研究,都是从想象力的定义开始,这本身是一种以理性的方式对之进行把握的企图。在德语中,与想象力对应的有两个词:Einbildungskraft与Imagination。根据约翰·科金和菲利普·维纳的考察,这两个词分别来自拉丁文的phantasia和imaginatio。后者最初用来翻译希腊文
,之后出于澄清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
的误解,表达他们所理解的柏拉图的
,一些拉丁学者对这个词采用了直译的方式,于是在拉丁文中就出现了两个关于想象力的词——phantasia和imaginatio。再后来,又有拉丁学者将imaginatio与柏拉图的另一个词
(猜测,柏拉图用来指人处理表象的方式)对应起来。④现在,关于这两个词的基本含义比较固定。一般认为,由
-imaginatio-Imagination而来的想象力是一种模仿、复制和再生意义上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一般与经验有很大关系,服从经验的联想律,是德语中谈到“表象的仓库”⑤的那种能力。而由
-phantasia-Einbildungskraft而来的想象力,是一种创造性的想象力,人们把它看作是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在直观中把握真理。这与康德理论中对再生性想象力与生产性想象力的区分相类似。与康德有所不同,费希特的想象力主要指生产性的想象力。诺瓦利斯在《费希特研究》(Fichte Studies)中使用了Einbildungskraft和Imagination。但后者仅出现有限的几次,其意义与前者一致。因此,整体而言,在费希特与诺瓦利斯那里,想象力都是指生产性的、创造性的、与直观相关的力量。 亨利希认为费希特前期理论的一个重大成就就是提出了想象力,他深化了康德关于想象力的创造性作用的理论。这种深化指向一个目的,就是澄清康德“知觉是心灵活动的结果”的观念。⑥这几乎是观念论最不可能的主张之一。而费希特认为,通过想象力,他能够为这个主张进行论证,因此,费希特的想象力理论是基于以下信念,即知觉得以产生有赖于想象力及其活动。这无疑是直面由“物自体”导致的二元论问题,并以排除物自体所代表的理论维度为取向。一旦知觉之产生不需要借助“物自体”的“悬设”,单凭心灵就可以产生,那么知识之可能就内在地得到了辩护。将问题内化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对立,但是这也是一种后退——费希特不可避免地要;回答心灵中异质物,即知觉内容如何产生的问题。费希特在其知识学理论中确定绝对主体的绝对活动之后着手处理了该问题。在《全部知识学的基础》中,它在第二原理下被讨论,其他版的知识学,如《知识学新方法》,也有相近的论述。 费希特将知识学的第二原理表达为:相对于自我,直截了当地对设起来一个非我。⑦按照知识学的结构,第二原理在内容上是有条件的,即它依赖一个已经通过自身的行动被绝对无条件地设定的自我。因此,在非我被相对于自我设定起来之后,一对相对立的概念或者说一对关系就被建立起来:自我—非我。所谓“内容上有条件”是指,非我之被建立,本质上是自我将自身的实在性转移(übertragen,transference)了一部分给非我,非我获得了相对于绝对自我而言有限的实在性。这里就构成了一个二重自我:绝对自我——具有全部的实在性;有限自我——具有部分的实在性。与之相对的,就有形式上与绝对自我相对的非我范畴,以及内容上与有限自我相对的非我。按照倪梁康教授在《自识与反思》中对自我的分析,绝对自我作为规定非我的自我,是实践自我;有限自我作为被非我规定的自我,就是理论自我。⑧想象力使得这种自我的界分、亦即自我的活动得以可能:“大写自我不可能是受到限制的;除非在那个限制性中有一定数量的实在性,否则这里就没有限制性。大写自我把实在性转移到C的活动就是想象力。没有这种转移,表象(C)将是不可能的。”⑨表象对于自我而言,是自我的绝对活动受到限制而被迫折返时在心灵之中产生的“有物存在”的感觉或者说信念。“物”则是与自我相对的、通过自我产生的非我。 因此,在费希特的理论中,想象力首先是一种使得实在性的转移得以产生、从而构成自我与非我的对立的能力。实在性的转移并非一种简单的理论操作,它的理论意义在于,以实在性为内涵的、与自我对立的“物”仅仅是自我通过想象力的构造的产物,“非我的一切实在性都只不过是一种从自我让渡过来的实在性”,⑩通过想象力的运作过程:“汇合,或者说界限,本身就是正在和要去把握的把握者的一个产物(想象力的绝对正题,因而它绝对是生产性的)。由于自我与它的活动的这种产物是被设立为对立的,所以汇合的双方被设立为对立,而在界限上双方都没有被设定(想象力的反题)。但是,既然双方重新被统一起来——自我的上述生产性活动应当归属于自我——进行限制的双方本身就在界限上被结合起来。(想象力的合题,它在想象力的这种反题与合题的活动中是再生产性的)”,(11)一个与自我相对的外在世界的观念,通过想象力“内在地”在理论上得到说明:“要寻找我们对外部世界存在的信念的基础,我们必须集中讨论想象力的结构。”(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