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23)01-0062-07 近些年来,在分析哲学领域围绕知识的证成问题形成了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的争论,康德关于直观和经验的理论因此也引起人们的关注。关于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发端于塞拉斯(W.S.Sellars)关于“所予神话”的批判,经过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和布兰顿(Robert Brandom)的进一步深化,形成了匹兹堡学派概念主义的立场。按照麦克道威尔,塞拉斯提出的“所予神话”的意思是,“如果认知主体在获得给予他们的东西时并没有用到这类认知所要求的能力,所予神话意义上的所予就产生了”,因为这样的“所予”一定是神秘的,“将某物给予某人就是让他获得知识,但又不需要他拥有获得该知识的必要能力。这是矛盾的”。①简言之,“所予神话”指的是被给予我们的感觉经验与任何推论性的概念活动无关,仅仅是单纯接受性的感性直观。就此而论,如果在心灵与世界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所予”的中介,那么它貌似把心灵与世界联系起来,而实际上隔绝了心灵与世界。 在某种意义上,“心灵与世界”是一个典型的古典哲学论题。20世纪英美哲学“语言的转向”意在克服传统的心物二元论,以“语言”取代“观念”作为研究的对象,而语言的公共性和可分析性使得隐秘的心灵展现在语言之中,由此语义学取代了认识论。不过,在美国自身的哲学传统中,实用主义始终有着深刻的影响。因而在实用主义的“经验”与分析哲学的“语言”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②在新实用主义的发展过程中,例如匹兹堡学派,体现了某种“经验”的复归。当然,“复归”并不是回到传统的经验主义那里,而是表现为“经验的概念化”的方式。于是,意识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便通过塞拉斯对“所予神话”的批判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塞拉斯和麦克道威尔在批判所予神话的过程中利用了康德哲学(以及黑格尔哲学)的思想资源,正如麦克道威尔所说,“康德仍然应当在我们有关思想与实在发生关联的方式的讨论中占有一个中心的地位”③,使我们看到了古典哲学与分析哲学“融合”的可能性,当然也引发了关于康德的“直观”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争论。④虽然塞拉斯、麦克道威尔和布兰顿之间也存在分歧,但他们的基本思路是消除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界限,将推论性的思维贯彻到直观之中,以克服“所予神话”,把“心灵-所予-世界”修正为“心灵-世界”的模式。分析哲学并非笔者的研究方向,没有资格从分析哲学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所以本文的意图是在这个背景下讨论《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经验”概念,以期说明康德哲学仍然是现代哲学可以发掘的理论资源。 一、感性与知性 笛卡尔确立了近代哲学的基本思路:心灵与物理世界是两个相互封闭的实体,由感觉经验而联结,外部事物触及感官形成感觉观念,心灵与自身中概念的关系是直接的,而与外部事物的关系是间接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心灵-所予-世界”模式。虽然笛卡尔从唯理论的立场出发强调感觉经验的局限性,认为理性的认识活动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但在心灵如何确证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上只能借助“第三者”即上帝的帮助。经验论从洛克开始接受了笛卡尔二元论的基本思路,不同之处是强调感觉经验作为知识的基础,但同样无法解决心灵如何触及外部世界的难题,以至于最终导致了休谟的怀疑论。由此可见,看起来感性之所予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联结,而实际上构成了心灵与世界沟通的障碍。 康德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强调认识活动发生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相关的领域,所以在认识活动中既有感觉经验的因素,也有认识主体的认识形式渗透其中,由此他致力于证明渗透于认识活动之中的认识形式是先天的(独立于经验),并构成了经验和知识的前提条件。由于我们总是通过先天认识形式看世界的,因而与我们的认识活动相关的是事物相对于认识主体的“显象”,先天认识形式则构成事物的“显象”的前提条件,我们的认识对象不是事物自身,而是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关领域中呈现的经验世界,由此康德把“心灵-所予-世界”模式修正为“心灵-经验世界-世界自身”模式。当康德把事物自身悬搁起来之后,仅就认识活动而言,我们可以讨论的就是“心灵-世界”的关系,这意味着康德已经在拒斥塞拉斯所批判的“所予神话”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匹兹堡学派批判“所予神话”的目的是消除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差别,打通直观与概念,因为非概念性的直观作为所予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心灵的认识活动是概念性的或推论性的,如果以非概念性的直观作为知识的基础,我们无法解释直观与概念之间的关系,也无法解释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与此相反,康德解决问题的出发点是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区别,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认识能力,而在唯理论与经验论中两者没有明确区分。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区分感性和知性的目的与匹兹堡学派一样,恰恰是为了消除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 在近代哲学中,康德是第一个在感性和知性之间做出明确区别的哲学家,这一区别构成了康德解决认识论问题的基础。虽然唯理论与经验论在感觉与理性之间形成对立,不过严格说来他们或者把理智的东西还原为感觉经验,或者把感觉经验看作是模糊的知觉,并没有从质上区别两者。例如,休谟认为知觉是双重的,虽然区分为相互对应的印象与观念,但两者之间不过是生动程度的区别;莱布尼茨亦把感觉和理智的区别看作是模糊的知觉与清晰的知觉之间的区别。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专门对莱布尼茨进行了批评:“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为关于我们知识的本性和起源的全部研究指示了一个完全不合适的观点,因为它把感性与理智的区别仅仅看做是逻辑的,而这种区别明显是先验的,不是仅仅涉及清晰或者不清晰的形式,而是涉及其起源和内容。”⑤这里所谓“先验的”区别,指的是感性与知性是两种不同的先天认识形式。康德区分感性与知性的目的是突出先天认识形式作为经验和知识的前提条件,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于唯理论与经验论的“调和”。一方面,康德要解决从外部事物到心灵中的感觉观念的发生问题,他同意经验论的基本主张,一切知识从感觉经验开始。另一方面,康德要解释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无论经验论还是唯理论最终都承认科学知识的普遍性与必然性不可能从感觉经验中产生,而颠倒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强调客体必须通过主体的先天认识形式而被认识,从而以先验论的方式来解决科学知识的问题。显然,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不能源自事物自身,因为我们和事物自身打交道必须通过感觉经验,而感觉经验归根结底是相对的和偶然的,通过经验归纳无法产生普遍必然性。因此,康德区分感性和知性,一方面解决了知识的质料的来源,即通过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表象,另一方面以知性范畴作为知识的先天形式,从而基于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区别强调了两者的结合对于构成知识乃至构成经验(对象)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