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毛泽东于第二次国共合作形成之际指出:“中国的革命,自从一九二四年开始,就由国共两党的情况起着决定性的作用。”①这一精辟的论断,涵盖面其实可以延展到1949年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因此,国共两党关系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的热点,经久不衰,成果丰硕。尽管如此,研究仍有拓展的空间。所谓国共合作,意在面对共同的目标,联合彼此的力量以形成推动社会革命的“中心势力”:第一次国共合作是为了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国民革命,第二次国共合作则是为了实现抗日救亡。两次国共合作先后破裂,也意味着既有的革命“中心势力”的解体,得而复失。值得注意的是,此种构建“中心势力”的自觉,是与近代中国重建社会“中心势力”说的提出及其演进密切相关。近代中国明确提出并系统论述改造中国须首先重建社会“中心势力”说的第一人,恰是当时正在筹建中国共产党的李大钊,而中国共产党对此认知的深化,促成了第一次国共合作;九一八事变后,国难当头,重建社会“中心势力”说成为了全社会博弈的命题。在中国共产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的感召下,救国会不认同国民党以社会的中心势力自居和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提出“民众力量中心”说,促进全国人民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为西安事变后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实现,提供了强大的民意支撑。所以,不难理解,本选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域,不仅可以从一个侧面拓展国共关系史研究,而且也将有助于深化人们对近代历史发展进程的理解。② 一、近代重建社会“中心势力”说的缘起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 所谓社会“中心势力”,是指在复杂的社会中起着引领、统摄和规范作用的核心力量,它体现了一定社会的本质特征。约瑟夫·泰恩特指出:“复杂社会聚集于一个中心,这个中心不一定坐落在地理位置上的中央,但它却是社会框架的象征性基础。”③旧社会的崩溃与新社会的创立,不可避免地呈现为居核心地位的“中心势力”之新旧更替。 近代中国重建社会“中心势力”说的缘起,是与新社会力量的出现及其谋求救亡图存、改造中国的初衷相联系的。它肇端于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梁启超。1902年他在《新民说》中提出:腐败之清政府已不足论,今欲救国,当以养成国民能力为急务,而养成之主体不在当局,也不在多数小民本身,“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会”。这里虽未使用“中心势力”一词,但所谓“中等社会”的命意所在,无疑与之是相通的。梁启超所说的“有思想的中等社会”,是指包括自身在内的近代知识阶级;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不单是指他所代表的立宪派,而且包括革命党人。在他看来,二者手段虽异,但是反对清政府的目标却是一致的,故“中等社会”要真正形成足以引领社会的强大力量,就必须两派“相互协助”。积极的协助是“以相扶掖为用”;消极的协助则“以不相妨碍为界”。④为了建立起有力的中等社会力量,可以将大目标一致,但在现实中处于对立的不同派别或势力整合起来,这一思想具有重要的内在张力。我们固然不能说梁启超的这一思想影响了后来的国共合作;但是,这一思维的合理性,对于我们理解后者却不无启发意义。 进入民国后,尤其是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民族危亡有增无减,希望重建社会“中心势力”以求中国起衰振弊的呼声也日渐高涨。1915年黄远生撰文说:在国人“水平线上之本于利他心”的一部分人,“实为支配新中国潮流之中心”或叫“中心阶级”;现在却因民国徒具虚名而陷入悲观消极,不能有所作为,遂令国家社会“无由发达,乃至无由支撑”,“则吾国之前途,安得有望”?⑤黄远生所谓“支配”潮流、“支撑”国家的“中心阶级”,指的也是知识阶级。在他看来,中国未来的希望系于这个“中心阶级”的奋起。1918年杜亚泉在《中国之新生命》一文中也认为,现今西方各国无不以“中等阶级为势力中心”;中国要创造“新生命”,也有赖于自身的“中等阶级”,即戊戌以来业已形成的具备“知识能力”的现代知识阶级。⑥翌年,他又发表一篇译自日本杂志的文章《中等阶级论》,文中说:在日本广泛的社会运动,“皆为此辈所指导。故在日本之社会问题中,此中等阶级问题之意义,至为重大。而此称为知识阶级之中等阶级,其对于社会问题前途所负之任务,固亦非常之重大也”。⑦此外,早年留学日本,曾任《申报》主笔的杨荫杭,在1920年也发出了中国需要建立“中心势力”的呼声。他说:“国家固应有柱石,所谓中心势力也”,现在中国军阀割据,分崩离析,“是虽有‘国家’而无‘柱石’也。无柱石,是无国家也”。⑧他虽然没有说明“中心势力”具体指什么以及欲成之道何由,但把问题提得格外尖锐。 梁启超、杜亚泉诸人先后提出了“中等社会”“中心阶级”“中心势力”等概念,表达了对中国重建社会“中心势力”,以引领社会变革的期盼,但未能作进一步阐发,浅尝辄止。与之不同,李大钊不仅明确地揭出重建社会“中心势力”的时代课题,而且将问题提高到理论的层面,作了深入系统的思考。1917年4月,李大钊发表《中心势力创造论》一文,指出:“国家必有其中心势力”,才能谋统一与发展,否则,四分五裂,无以自立。自清朝灭亡后,中国社会失去了中心势力,各派纷争,一盘散沙。以原来立宪派与革命派为代表的“温和系统与激进系统”,本属新起的力量,二者若能相辅相成,何尝不能构成现代政治之正轨;但不幸的是,彼此植党为私,成冰炭之局,末流愈形纷紊离异,不相统属。“至今日国家所有之势力,皆不能为国家之中心势力”,这是中国现实政治的“绝大危机”。故当务之急,即在于“别造一种新势力以代之。此之势力,必以中级社会为中枢,而拥有国民的势力,其运命乃能永久”。此文的题目本身可以说明李大钊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已是高度自觉。不过,其时李大钊还是一位民主主义者,因此,在文中他最终强调“由中级社会之有恒产者自进而造成新中心势力,以为国本之所托”⑨,未曾超越梁启超、杜亚泉,也是合乎逻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