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贾平凹新作《天再旦》,时在公元2021年4月6日凌晨。是手稿,厚厚三大巨册,封面照旧是硬质牛皮纸,清清楚楚写有书名和作者名。内中皆是短故事,颇类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约略也有些贾平凹三十年前所作《太白山记》的味道,读作《商州初录》视野扩展之后的后续,似乎也未为不可。虽不能算作一般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但若干短篇累积起来,仍然是很大的数量。我读得很快,也很仔细,差不多几个小时后,就读完全书。书中的故事,诡异奇谲,光怪陆离,魑魅魍魉人事纠葛,一一呈现其间,端的是人鬼杂处、魔道并存,仍是天地人鬼鸟兽草木虫鱼共生也共在的人间世。那里不独人为万物之灵,树木虫鱼鸟兽山石流云晨雾天光等皆具灵性。有鹈鹕开口说话,有仙道高僧行走其间,有山川地貌形胜概略图,草木鸟兽素描图。图画笔法疏淡,也略现拙相,似为贾平凹自绘。画与文字可彼此互证,实境与虚境可交互发明,笔法摇曳,不为规矩所拘;烟波浩渺,崖岸浑不可知,遂开此前未见之阔大境界。一书读罢,抚今追昔,俯仰之间,不禁感慨万千!正暗自感叹之际,时空倏忽转换,眼前景象渐次褪去,窗外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光影逐渐清晰——适才所见乃在梦中。大梦初醒,深感恍惚,方才所读所想历历在目,清晰无比,甚至手指触碰手稿的感觉仍在,油墨香气也未退尽,如何不过一梦?!时为4月6日凌晨三点二十六分,梦醒坐起,再回想方才所读,仍觉字句全在目前——如果说这几十年最大的遗憾是什么,那就是没有在梦醒时将适才所见详细记录下来。所幸其时我借着路灯的微光,在手机上记下了一句话:“《天再旦》,鹈鹕说,有图画,似寓言,如庄子。”还同时发给了马佳娜。正是这寥寥数语,让我此刻在记录这次神奇的经历时,脑海中仍会浮现那一日梦中所见书稿的几页内容,一样是清晰无比,如在目前,似乎触手可及。让人不觉恍然惚然,不知此时是那一日的一个漫长的梦,还是那一日偶入他人梦中。一如庄生梦蝶,真乎假乎,是耶非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①。 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周,照日常的道理,似乎截然可判,但庄子将之“问题化”,或因就理论上而言,“把庄周与蝴蝶看成互相联系且平行发展的两种生命状态,与庄周将其觉醒的经验当作生活的常态并无矛盾。”人皆有梦,如梦境可以连续,则其所过可称“双重生活”②,具交互成就义。这一番道理,几乎可以照直拿来说明《秦岭记》中的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梦境与醒时生活的互融互证,也是《秦岭记》笔法之重要一种。在主体内容的第七个故事中,乡里干部去村子里办事,晚间闷热,憩在室外,但见远山如黛,习习山风中流云愈发黑重,终至隐入天际。当是时也,水声隐隐,鸟呜呼应,无数的飞蛾如扬起的麦糠四处翻飞。万籁本应俱寂,孰料反倒热闹异常,那乡里干部白又文看到村前沟壑化为平地,男女老幼悉皆出动,有人拉锯解板,有数个老汉相互指责,说些个不三不四的咸淡话;有人前往菜地上粪时于旱路上见鱼,便向鱼问水……白又文下楼行走,见猪打架,驴打滚,听人说盐潮水,铁出汗,皆是下雨迹象。再见一白发老太穿反季棉衣,在道路上拾捡人民币,并疑惑自家身在梦中……还见会计要将收购来的五味子运送到县城销售,脚踩手扶拖拉机踏板,一踩不动,再踩不动,徒然一声却就启动了。白又文随之清醒,与刚起床的村长交流后,方知适才所见皆在梦中。他“眼睛睁得滚圆,惊慌了,觉得这一夜里,他是看到了村长的梦,看到了村子里人的梦。”遂有如下了悟:“我发现梦的一个秘密了,梦是现实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人活一辈子其实是活了两辈子。”有得于此,白又文离开葫芦村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分清过那些事是他在生活中经历过的,那些是他在梦里经历过的。但他感觉丰富而充实。”③不独白又文梦中所见虽“虚”亦“实”——虚指其境非实在界所论之“真”,实则指此境所开之象之情感及心理影响真实不虚,贾平凹其他作品中所述之梦多有警示义,甚或类如谶语。如《山本》中井宗秀所作近乎别一种“历史叙述”的繁复梦境,便包含预示和总括全书旨趣的意义。其他如《极花》如《暂坐》,皆以南柯一梦作结,或呈现人物于绝境中的深婉心曲,或为人物另一番思虑的片刻满足,既教作品于大实中生出大虚,亦教观者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浑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作品所开之境因之大开大合,因之发人深省也教人叹惋。 梦境内容虽曰丰富,借此表现个人之世界了悟之作所在多有,一如梦蝶之际,浑不知“物”之为“我”,“我”之为“物”,遂开中国思想之重要议题。《红楼梦》要旨在梦,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是梦;王熙凤见秦可卿劝诫语是梦。“大观园”又何尝不是园外人之梦。《红楼梦》一部书,又焉知不是曹雪芹之梦。事如春梦了无痕,然梦之为用也大矣,“传统说部讲‘梦’,纵非全属悲观,至少满纸低调。”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梦里经验常取为警世之用。梦境过客虽未必亲历诸般沉浮,梦中却可闻悉‘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以及“死生之情”④。故而白又文梦境一节,不作闲看,或可解为《秦岭记》文法之一——一部《秦岭记》,五十五个故事,即便满纸烟霞,多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义理却自在其中。借梦以感通未知之象,虚实相生,遂开精神世界之别样面目。其理仍可以庄书所论说明,庄周梦蝶,为《齐物论》末章,是以“寓言”结束全文。而“无论是齐‘物论’还是‘齐物’论”,皆是“人对事物态度转变的产物”。其要在“把人看作万物的一员,而非它的异类”,更非“高高在上的高贵的存在物”。是为“齐物我”“齐天人”的要义所在,蕴含类如佛家破“我执”的功夫⑤。我将无“我”,所见所思所想所述,又如何不境界大开。 照此目光看去,则第三十八个故事中因衣裳为流水冲去,无奈之下借助鹅群掩护回家,不必出乖露丑的那位教师最后的觉悟,便有些意思,不可作等闲看。“教师想着鹅通人性,可惜没人的言语,给他们说什么它们只是鹅鹅鹅。”遗憾之余,突然又有如下觉悟:“鹅鹅鹅不就是我我我吗?鹅是在说鹅,鹅是在说我,我是鹅,鹅也是我?”⑥没有衣裳,羞耻之心顿生,不敢如往常一般从容返家,若非鹅群护持,怕是要陷入尴尬处境。但为何鹅裸体并无不妥,人无衣裳便是异类?!我本是鹅,鹅即是我,“鹅”与“我”如何又有了分野,有了法与非法的区别?这样的疑问,如庄周梦蝶一般,当作观念之自我调适(突破)解,并不能照实看去。未有“人”“兽”分界前,人与兽或许平等共存,即便人以其强大的主宰世界的力量驯顺兽类后,仍有兽通人情,人知兽语。板桥湾人相信狗可以感应新宅风水优劣,虽在特殊年代,食物欠缺,柯文龙仍然养了一条狗,与狗相处既久,虽未能教狗学会人语,但柯文龙却懂了狗语。发生于板桥湾的若干事件,遂因狗眼所见而呈现出另一番样貌。尤具意味的是,村中人要谋划非法之事,担心狗会人话之后泄密,便背着柯文龙将狗杀死,葬于打麦场边的皂角树下。数年后,柯文龙得知原委,悲不自胜,“抱住了那棵皂角树哭。皂角树哗哗地响,所有的叶子都往下滴水”⑦,如是泪不能尽,乃“我”与“物”(他者)交互感应所呈示之象,初看似觉无理,细思则其寓意渐次朗现,叫人为之沉思,为之悄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