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稿：2022年5月 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9550(2022)11-0132-27 一 引言 2018年5月，随着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伊朗核问题协议》(下文简称《伊核协议》)，美国财政部迫使环球银行间金融通信协会(SWIFT)重启对伊朗制裁。为维护《伊核协议》，欧盟于2019年开始实施绕开美元的特殊支付渠道即贸易互换支持工具(INSTEX)。时任美国驻德国大使理查德·格雷内尔(Richard Grenell)随即表示，任何企业若是与伊朗开展涉及制裁内容的活动都将面临严重后果，包括失去进入美国金融系统的机会。①直到2021年，伊朗和欧盟的贸易往来依然严重受限，尤其是在美国最为关注的能源领域。伊朗中央银行指责欧盟各国政府对于如何向INSTEX提供资金“毫无头绪”，认为它们“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捍卫自身的经济主权”。② 事实上，药品及其他产品能够通过INSTEX顺利交付说明SWIFT在实际操作中可以被绕开，问题的关键是美元支付体系在货币金融网络结构里的中心地位。即便欧洲企业能够在对伊贸易中绕开美国，它们也无法在与世界其他国家的交易中规避用美元结算，因为“使用美元对于企业来说仍然是最方便、最经济的”。③这也是为何美国政府能够在第一时间胁迫SWIFT进行配合，它所依赖的是网络化制裁手段。这类新型的制裁手段是一国以经济网络中的非对称相互依赖关系为权力基础，迫使第三方节点(node)限制或切断与最终制裁目标的连接(tie)，从而达到在网络结构中驱逐特定对象的目的。除用于金融结构外，新型网络化制裁手段还可以运用于技术等其他层面，如美国借由在半导体网络中的主导地位限制外国公司向特定对象供应芯片。 尽管此类新型网络化制裁有着令人“谈虎色变”的威力，被西方政客和学者喻为金融领域的“核武器”，但在现阶段它的使用受到了明显的限制：一方面，网络化制裁的使用频率明显低于基于双边依赖关系的传统制裁。21世纪以来，美国对委内瑞拉、古巴和叙利亚等20多个国家实施了金融制裁，而其中仅对朝鲜、伊朗和俄罗斯三国采取了SWIFT制裁。另一方面，网络化制裁在具体实施时存在维度间的差异。2022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国对俄罗斯展开了网络化制裁：在技术领域，美国试图瘫痪俄罗斯的整个半导体产业及其供应链；在金融领域，此番SWIFT制裁并未覆盖俄罗斯的整个银行系统，而是绕过了俄罗斯第一能源银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Gazprombank)。④ 冷战时期美苏“相互确保摧毁”战略与核威慑制约了两国对核武器的使用。那么在美国企图对华开展所谓战略竞争的今天，究竟是什么因素限制了网络化制裁这一“新型核武”的使用程度？本文借鉴社会网络分析和复合依赖型政治经济理论提出了围绕网络演化速率的结构性解释，即网络结构的外部形态特征和内在适应度决定了其自身的演化速率，进而构成了网络化制裁的限制性因素。结构既是网络化制裁的权力基础，又是其制约条件。这是因为网络化制裁以网络中的第三方行为体为直接胁迫对象，致使其采取集体行动绕开中心节点、推动结构演化，从而产生了区别于传统经济制裁的滞后成本。主导国领导人为了避免在其任期内推动结构快速演化，在对不同维度和不同演化速率的网络化制裁使用上存在偏好差异。 二 基本概念与文献回顾 新型网络化制裁的“新”主要体现为其制裁逻辑中的网络化相互依赖特征。因此，在回顾既有文献关于限制因素的讨论之前，本文首先将阐述网络化相互依赖的基本概念，并在此基础上界定新型网络化制裁。 (一)网络化相互依赖与新型网络化制裁 将国家间非对称经济纽带用于政治安全目的的国际关系实践源远流长。正如阿尔伯特·赫希曼(Albert O.Hirschman)所观察到的，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德国频频利用对外双边贸易关系获取政治权力。⑤传统的经济相互依赖理论首先关注的是二元交互视角，即两个国家之间的经济不对称关系所产生的政治权力。20世纪70年代，罗伯特·基欧汉(Robert.O.Keohane)与约瑟夫·奈(Joseph S.Nye)提出了“复合相互依赖”，认为相互依赖具有敏感性与脆弱性两方面特征，强调在二元关系中一方行为对另一方施加的影响和代价。⑥ 20世纪末21世纪初，随着全球价值链的诞生，国际关系学者开始从更加复杂与高维的网络结构视角测量国家间关系，并为此引入社会网络分析方法。首次系统性地将社会网络分析框架嵌入国际关系理论的埃米莉·哈夫纳-伯顿(Emilie M.HafnerBurton)等人认为网络分析将结构定义为行为体之间关系的涌现性质(emergent propeties)，结构可以定义、强化或束缚行为体。⑦行为体之间的关系是由节点之间的连接来展现的。节点既可以表示国家，也可以指代企业和个人等非国家行为体。连接则像是人体内部输送血液的血管，可以传输物质及非物质，如武器、金钱、知识和规范。由此可见，网络分析应用于国际关系领域的前提就是国家间的多边相互依赖，没有多边连接就构不成网络结构。相互依赖和网络分析由此被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网络化的相互依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