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提出 2021年8月2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是普通的日子,对于高岩来说却意义非凡。高岩和队友夺冠后,她接到了自注册微信以来最多的信息,四面八方的祝贺使其有恍如隔世之感。经年累月的训练、反反复复的伤病、无数个因伤而难以入睡的夜晚、激烈的队内竞争、种种委屈,在获取奥运金牌的一刹那似乎都不算什么了,这块造价不超过6000元、净重一斤多的金牌①将改写她和家人的生活,高岩对此深信不疑。(田野笔记20210806) 长期以来,每当提起金牌(本文所指金牌为奥运会金牌),相较于金牌的制成材料和制作成本,大众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荣誉,即相较于金牌的物质性,金牌的符号意义更多地被社会所关注。运动员在佩戴上金牌的那一刻,也将翻开新的人生篇章,这似乎早已成为社会普遍共识。虽然高岩是因优异的竞技成绩而夺冠的,但对看过或没看过、了解或不了解高岩所参加项目的人来说,与量化的竞技成绩相比,金牌才是高岩人生高光时刻及人生价值得到认可的重要之物。大众只要看到奥运金牌,便知道这位运动员“了不起”。 在现代竞技体育领域,金牌在代表着荣誉与优异的竞技成绩的同时,也记录着有关体育和现代性的经验事实。首先,在既有认知思维体系之中,金牌具有复杂的符号意涵,不仅涉及现代体育文化理念的价值走向,还涉及民族国家在体育文化中的认同及体育发展的现代性反思等问题。其次,作为“物”的金牌与人的社会关系有着密切关联。正如礼物的馈赠反映了社会交换关系(Mauss,1967)一样,作为“物”的金牌在授予、归属和价值呈现中,同样被附着和指涉着复杂的人性和社会秩序。 金牌作为奥运冠军夺冠的“见证者”及其之后人生的“参与者”,在特定的“语境”和文化场域空间之中,成了拉图尔与贝奈特意义上的“能动之物”(Latour,2005),它不但焕发出社会生命活力,而且形塑着社会事实、表征着社会运行机制。由此,从物的自然本质和社会性入手分析金牌,便具有了推动“物的社会生命”和“物的文化传记”论域的新指向意义。基于此,本文的研究问题在于,作为“物”的金牌是如何被赋予社会生命的?金牌是如何联系不同社会阶层的,其中的运行逻辑和行动策略又是什么?本文试图通过对金牌作为“物”与行动者之间广义对称性的考察,探讨金牌的社会生命活力并描述异质关系网络的构建过程,以期进一步探寻体育与现代性的社会理论解释之路。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策略 (一)文献回顾 物质既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目标和基础,也是人类社会文明发展进程的产物。人类社会在其发展早期便对物质表现出关注,并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在社会科学领域,围绕“物质”及其相关内容展开的研究逻辑和问题的核心肇始于“物质文化”,即将植物、物品等有生命和无生命的“非人之物”(non-human)作为研究对象,赋予物质“社会性”,并对其进行“自然”与“社会”的整合。 早期的“物质性”研究,例如“进化论”(Morgan,1982;泰勒,1993)和“传播论”(Graebner,1911)等,虽然对物及物质文化都有所涉及,但是相关内容多处于辅助性的位置。如果要追溯使物质研究超越了描述文化特质的经验层面而赋予“物”以关键地位的研究,则不得不谈到马塞尔·莫斯。20世纪初,莫斯在《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中,赋予了礼物以社会“灵性”,并使礼物交换的图式上升为整体的义务关系(莫斯,2002)。尽管莫斯的研究并非无懈可击,但是他对其他学者的启发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礼物交换观念是人的固有本性,即物、人及信息交换的集中体现(列维-斯特劳斯,2006:140-176)。除此之外,维克多·特纳在物质性研究中,也进一步强调了“物”的符号性和功能性(特纳,2007:278-323)。此后,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在延续上述学者交换和符号化建构等理论脉络的基础上,不断更新了对物质研究的理论假设和经验认知。 20世纪80年代,随着以布迪厄为代表的社会实践理论的兴起,“物质文化”被赋予了新的解释机制。按照布迪厄的说法,“人们通过与物质文化相关的生产、消费、交换等实践行为,再生产出新的社会结构和秩序”(布尔迪厄,1979:2015)。布迪厄进一步说明了人类社会存在与物质之间的联系和互构特征,同时也肯定了“物质文化”的社会价值,为研究“物”与“社会”的关联、探求物的“生命活力”提供了社会解释。此后,随着阿尔君·阿帕杜莱主编的《物的社会生命:文化视野中的商品》的出版,有关“物”的研究被再次推向了多样且充满生命活力的世界。阿帕杜莱主张关注物所置身的不同语境,并提出了“物的社会生活”(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的研究策略,这极大地扩充了“物”的研究内涵。“物的社会生活”在反思过去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关于“物”的研究中的本质主义观念,并承袭整体论学术脉络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从历时性、动态性和共时性空间关系入手来阐释“物质研究”的新思路。近年来,我国学者在延续“物的社会生命”理路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了“物”与社会文化之间的联结互动机制(罗士泂,2018;戴宇辰,2020;张劼颖,2021)。 上述研究基本呈现了“物质研究”在人类学和社会学领域中的演进逻辑,对于从最初的生活需要之物到交换之物,进而到活力之物的不断认知,逐渐挖掘出“物”的社会性。整体来看,既往研究成果为物质化研究提供借鉴的同时,也为其标定了进一步推进的逻辑起点。首先,已有研究中人对物的“控制性”仍然占据主导地位,非人之“物”常常被置于客体地位,但社会生活之中的“物”所具有的改变或影响世界的作用也逐渐受到更多的研究关注;其次,“自然-社会”的二元划分仍或多或少地存在于既有研究的潜意识中,但也有研究指向了对于物的生命活力的探讨。例如,物是否能够像人一样具有能动性,物又是如何释放活力来连接“社会”,进而实现动员等。基于此,本文试图以奥运金牌的社会嵌入为主线,沿着金牌的“社会生命”轨迹,展开微观社会生态的描摹,进而重新审视作为活力之物的“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