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沙”还是“黄河”:文本之争 王之涣《凉州词》是一篇争议颇多的名作,今日通行本文字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①历来人们分歧最大、争论最多的是其首句首词,有人认为是“黄河”,有人认为是“黄沙”。“黄沙派”代表有竺可桢、刘永济、姚奠中、王汝弼等②,他们主要从地理、气候角度考虑,认为“黄河”与玉门关远不相及,而“黄沙”则为玉门关习常所见。“黄河派”代表有施蛰存、林庚、沈祖棻、刘逸生等③,他们主要从文学欣赏的角度,认为“黄河”意境远胜于“黄沙”,而且现在大多数本子都作“黄河”。20世纪60年代初,《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曾就此专门讨论过④,近期也不断有人发文做新的探讨⑤,但问题并没有获得解决,争论似乎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本文的目的是想提供一种新的解读思路和方法,争取能为类似争论画上休止符。 为了使问题获得解决,我们需要对该诗的版本源流做一梳理。由于明代“黄河”异文已大量出现,故只将明以前著作纳入考察范围。通过梳理,笔者发现,该诗早期流传,存在三个系统。第一系统题为“出塞”。据《太原王府君墓志铭并序》“吟《出塞》”句⑥,参以岑仲勉《唐人行第录》的考证⑦,知高适《和王七玉门关听吹笛》所谓“王七”即王之涣,而其所和的《玉门关听吹笛》,即王之涣此诗。宋初编《文苑英华》卷一九七所录者,题作“出塞”,首句作“黄沙直上白云间”,末句作“春光不度玉门关”⑧。北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下录王之涣《出塞》,文字与《文苑英华》卷一九七全同⑨。南宋初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六亦录此诗,除末句“度”作“过”外,其余文字也与《文苑英华》卷一九七同⑩。此题为“出塞”的系统当属最早。第二系统题为“凉州”,最早见于唐芮挺章《国秀集》。《国秀集》虽为唐人选唐诗,但今日能看到的最早版本为《四部丛刊初编》景明刻本,此本所录诗题为“凉州词”,首二句作“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直上白云间”,末句作“春光不度玉门关”(11),与通行本颇不相同。明人喜改古书,为学界共识,其作“黄河”乃孤证,故此传本在可疑之列。《文苑英华》卷二九九亦录此诗,题为“凉州”(12)。除“黄河”作“黄沙”外,其余与《国秀集》同,“沙”“河”二字草书几乎无别,其间必有一误。二者显然属于同一系统,题为“凉州”,应是乐工用《凉州》曲调歌唱时修改所致,首二句互易,应当也是出于演唱的需要做的调整。“出塞”与“凉州”两个系统的本子当行于文人间,故为皇家组织编撰的《文苑英华》同时采录。郭茂倩考证精细,只采录原始的《出塞》系统本子,于改编后的《凉州》一系,则不予采纳。第三系统出自小说家言的民间传说。唐薛用弱《集异记》是最早载录该诗的文献之一,此书乃唐人小说集,四库馆臣称,为“历代词人恒所引据”(13)。明正德、嘉靖间刻《阳山顾氏文房小说》本为《集异记》现存的最早版本。《阳山顾氏文房小说》本、《虞初志》明如隐草堂刻本所录本、《说郛》本《集异记》(14)记述“旗亭画壁”故事时录此诗,首句首词作“黄沙”,其余文字与通行本同。宋曾慥《类说》、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等皆采录“旗亭画壁”故事,亦录此诗,首句首词作“黄沙”,末句云“春风不度”(15),显然皆源于《集异记》。这个系统乃民间传说传本,今日通行本由其脱胎而来。为清晰起见,特列表如下:
根据以上分析可知,此诗在明以前的版本中,无论是哪个系统,除讹误者外,首句首词皆作“黄沙”而不作“黄河”,那么“黄河”是如何取代“黄沙”而占据主导地位的呢? 中国古典诗歌以意境见胜,而意境建构离不开意象,意象决定意境。对于传世诗歌文本,文人往往根据自己的审美追求,通过意象改动再造诗境。如李白《静夜思》,原本首句作“床前看月光”(16),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录皆同(17),直到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才改作“床前明月光”(18)。原本第三句作“举头望山月”(19),李攀龙《古今诗删》始改作“举头望明月”(20)。从此以降的各种唐诗通俗选本,如《唐诗三百首》《诗境浅说》之类(21),“看”字、“山”字便都变成了“明”字,大众熟悉的也是这个版本。这表面上看只是版本问题,实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根源。王之涣《出塞》的文本变化也是如此。 尽管宋元的唐诗选本已出现了“黄河”的异文,如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元杨士宏《唐音》(22),但由于《万首唐人绝句》宋本不传,今人所见都为明刻本,因此我们不好确定改“黄沙”为“黄河”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宋人还是元人。但可以肯定,明人根据先前的讹误本,大多已认定“黄河”为是了。如高棅《唐诗品汇》、李攀龙《唐诗选》、钟惺等《唐诗归》、张之象《唐诗类苑》等,皆据《集异记》讹本定首句为“黄河远上白云间”(23)。其原因在于“黄沙直上白云间”是北方和西北大荒漠中特有的景象,生活在中原的文人无法想象。而“黄河”“白云”的景象于黄河流域随处可见,自然也容易被大众接受。陆时雍《唐诗镜》于此诗注中录《集异记》“旗亭画壁”故事时,中间特作改动,云:“至双鬟发声,果讴‘黄河’云云。”(24)此处以“黄河”代指王之涣《出塞》诗,说明在明代,“黄河远上白云间”的意境已深入人心。文渊阁《四库全书》也把原初作“黄沙”者,如《集异记》《文苑英华》《万首唐人绝句》《类说》《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统统都改为“黄河”。同时,不少明清文人也把黄河与玉门关联系起来。如清屈复《晓亭所赠盆梅将谢矣》:“黄河直上玉门前,百万貔貅镇塞天。”(25)吴嵩梁《哭蒋大湘雪》:“一带黄河水,伤心抵玉门。”(26)“黄沙”改为“黄河”,使原来荒漠沉郁的诗境变得宏阔高远。林庚说:“从形象上看,‘黄沙直上白云间’确是不太理想,因为‘黄沙’如果到了‘直上白云间’的程度,白云势必早变成了黄云。”(27)施蛰存认为:“论句法气势,则应当以‘黄河远上’为较好。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同一意境,这都是当时人对黄河上游的印象。”(28)刘逸生也说:“再则‘黄沙直上白云间’,从意境上说,比起‘黄河远上白云间’七字,也差得实在太远。‘黄河远上白云间’七个字,莽莽苍苍,浩浩瀚瀚,给人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美感觉,把人的思想感情引到了辽远高阔的境界。”(29)由此不难看出,人们取“黄河”而舍“黄沙”,乃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