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典既是文学创作的思想、精神资源和艺术美学借助,但同时也构成创新和创造的难度乃至障碍。某些作品被认为是文学经典的事实依据“在于陌生性,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①。文学经典突出鲜明的原创性,思想深度、力度和精神高度,树立了作家创造和读者阅读期待的标高,而后辈作家很难摆脱由经典所形成的独特的文化空间和广博厚重的“意义场域”。每一位作家面对的不只是一部具体的作品,而是庞大的“经典体系”:这不仅是如何通过个人化创造性的再叙事编码,改写和化用源文本的叙事、修辞、手法、技巧,更根本的是后辈作家必然面对和处理经典叙事背后的思想世界、精神境界、文化记忆和美学世界。技巧、手法不难学,难的是如何创造真正的意义和价值。置身经典所构成的强大意义系统,作家如何以思想和艺术个性、创作风格和习惯,构造自身创作原创性,以免成为经典的附属品、衍生品?这方面,厚圃的《拖神》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有才华的年轻作家是如何克服文学经典的“影响焦虑”并进入个人的创新性文学实践的。 一、《拖神》与马尔克斯的小说 《拖神》的作者厚圃是一位“70后”年轻作家,中外文学经典对他的滋养是浓郁而真实的。扑朔迷离的时空设置,梦境、幻境与现实的交织,人与鬼的糅合,神秘的命运感,包括但不限于由马尔克斯句式展现出的叙事技术……从《拖神》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马尔克斯小说气息。甚至,从魔幻写实和爱情表现的维度,我们也不难发现《拖神》与《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互文性”。 首先,创世神话。主人公陈鹤寿被迫踏上背井离乡之路,在此过程中他成功诱使暖玉与自己私奔,落脚蛮荒之地,怀孕生子、开荒拓土,从为“樟树湾”命名,到流民聚居,初创樟树村,到通过“自戕”解决樟树村和疍民械斗,被推举为樟树村的主事人,开启樟树村“真正的生命之旅”,直至樟树埠成为商贸繁华之地。小说完整地叙述了樟树埠由初建、繁华到衰落的历史。尤其是,四面八方各类人群向樟树埠的聚集,店铺的涌现,传教士的来临和教堂的建设,政府的组织管理,反抗、暴力和战争,现代文明的蚕食和侵袭,道德和人心的沦丧……这些无疑都显示了《拖神》与《百年孤独》的“互文”关系。甚至陈鹤寿悄然离开樟树埠、过番南洋并重返樟树埠也与何塞阿卡迪奥走出马孔多,远渡重洋,最终回归颇为相似。奥雷连诺·布恩迪亚上校从追求自尊到追求权力并在战争中沉沦,再到获得荣誉后回到小作坊,做小金鱼,做成再毁掉,周而复始。陈鹤寿晚年也与其近似,他精心构思缜密设计“繁盛里”,前后耗时四十年之久。 某种意义上,《拖神》中的樟树埠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是颇为相似的。陈鹤寿的家族与布恩迪亚家族、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家族”及《丰乳肥臀》中的司马家、上官家也是相近的。可以说,这些作品中所展现的村落市镇从荒凉到繁华,民众的繁衍生息,长期的动荡,纷繁的矛盾与争斗,层出不穷的天灾与人祸,内部的矛盾和外来文化文明的冲击,传统与现代的纠缠博弈等等,正是中外不同族群历史荒诞而又真实的写照。 其次,时空设置。小说主体部分开篇暖玉出场,便运用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式的典型句式,“暖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哪怕到了生命的终点,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跳上马车的感觉……即使过去多年,那团黑仍然没有完全消散,有时以为它飘散了,可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将它重新刮回来。”②这是暖玉临终时对陈鹤寿诱骗自己离家出走时的回忆。几十年的记忆凝聚着人世沧桑。马尔克斯句式的运用主要是在个人情感层面,与无休止的历史循环无关。当二人落脚樟树村,陈鹤寿捉鬼火做灯笼时,“一两年后,当暖玉看到自己的棚屋门口挂着各种颜色、飘忽不定的‘鬼火灯笼’,就会想起梦境里的……”同样是个人感觉中的今夕对照,衬托的是曾经的梦想破坏后的暗淡处境和心情。 再次,预叙与神秘预感。《拖神》的叙述有着典型的“预叙”特征。比如,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天空飞来的无数白色鸟,波动了陈鹤寿“隐秘的心弦”,“多年以后陈鹤寿才弄明白,这些白色大鸟与他的命运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其意义可与生命等量齐观。”此处人物神秘的预感,对此后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起着预叙作用。再比如,在陈鹤寿雕刻水流神的过程中,插入“不久的将来,从南洋返乡迷失航向的水手和番客(海外侨胞),也正是循着这股激荡心肺、提神醒脑的气味投入樟树湾的怀抱。”同样是此后樟树埠发展和人们过番谋生情节的预叙。 最后,魔幻现实。每年必至的飓风、荒野游荡的粼粼鬼火,水流神偶雕成不久樟树村骤成流民聚集之地等。水流神进驻新庙后,原本频发的怪事日渐减少。《百年孤独》中马孔多人集体患上让他们失去记忆的失眠症,《拖神》有樟树村人也患上“思乡症”的重要情节。陈鹤寿流亡南洋归来时,把“思乡症”也带回来并蔓延开来,传染了村里人。漫游归来经过樟树村的大先生看到这个村庄笼罩在宛若雾霾、神秘而又混沌的气体中。众人神情忧郁呆若木鸡,恍惚如失去心魂,亲朋好友见面亦若不识。人们陷入可怕的幻觉,沉浸在忧伤悲怜的情绪中。传染上神秘病症的牲畜毫无食欲,慢慢骨瘦如柴,进而失去生命体征。整个村庄仿佛回到原初洪荒年代。大先生用荒诞离奇却又立竿见影的方法,解救了陈鹤寿和村民。究其根源,疫病的发生在于经年累月的贫困而乏味的生活。最终人们疯狂的笑声驱逐了阴霾,一切恢复如常,“生机和活力犹如黎明的曙光越来越亮,再次照彻这片差点昏睡过去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