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章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23)01-0043-09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3.01.005 一、视觉与现代性 庞德(Ezra Pound)曾在某处有言:“有一种诗,读来仿佛是一张画或一件雕塑正欲发声为语言。”[1]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朱朱是一位敏感于光影,擅长调用视觉想象来塑造形象、铺衍意境的高手。他的诗,读来有如画面闪现或流动于眼前,能在不经意时照亮视域,在不经意处放大官能,甚至引发联觉,震颤人心。朱朱早期的诗便显露出对视觉经验的倾心,充斥着光束、影像与凝视之眼。他曾这样写道:“在黑夜渐渐显露的光辉中/街心的孩子们/像惊讶中忘记叫喊的花朵/弟弟穿过柔弱的光的核心/他什么也看不见”(朱朱:《扬州郊外的黄昏》);“水汽模糊了苍白的日光,上升的温度,蚀锈那永恒的轮廓。/那艘空空的船从臆想的源头来,/一个点静止,太阳下它闪亮,/两侧是长堤,喝水/暗得像抹上煤烟的手,/撑托起倾圮的拱廊。”(朱朱:《一位中年诗人的画像》)朱朱深谙视觉意象的营建与再现之道,不过坦白来说,此等视觉效果尚且算不上稀奇。汉字的图画性和汉语非直线性组合的特征,本身就是诗人直接触摸和描述世界的天然质料[2],这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早有印证,并且屡见不鲜。盛唐王摩诘有诗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①(王维《辛夷坞》)北宋林和靖有诗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直观的呈现与意象的并置足以留下鲜明的视觉印象,感觉追随诗境挪移、叠变,又滋生出许多意味。再如清人龚定盦的诗句:“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龚自珍《梦中作四绝句》),色彩奇丽纤秾,亦可见视觉想象力的丰沛不羁。 古人尝言:“立象以尽意。”一般说来,“象”乃气本体的产物,需得以“一身皆感焉”去深切感受,才能成为与视觉相对应的“形”。“象”与“意”统合一处,所说的不外乎是:唯有通过感,“象”方可一尽其意。[3]有证据表明,古人使用的汉语的本质是味觉性的[4]。被味觉思维浸润的视觉形象,必然来自没有距离、全身心沉浸其中的感,而非西方文明推崇的那种同外物拉开距离、区分主客体的看。庞德或许正是通过汉字窥见了“形”与“象”的一小截奥秘,尽管他所谓的意象更偏重于“形”,确实抑制了对视觉形象的忠实摹写,为现代英语诗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自古希腊始,眼睛便被西方世界尊为最高贵的器官,由此形成的视觉中心主义传统,深刻影响了哲学思辨与科学的发展,也在白话文运动之初,为味觉性汉语输入了强劲的视觉特征和分析性能。中国的现代性的源头和现代新诗的起点,皆可追溯至此处。朱朱诗中隐藏的凝视之眼,亦吸纳了这一传统中包含的视觉的外在性(externality)。 眼睛独领风骚,既是现代性的标配,也称得上是现代性的标志之一[5]。对此,马丁·杰伊(Martin Jay)说得很具体也很有说服力:“现代的开始伴随着强烈地将视觉特权化的进程。从好奇的、观察敏锐的科学家到好出风头和自我展示的廷臣,从印刷书本的私人读者到透视风景画的画家,从为外国土地绘制地图的殖民者到由工具理性引导的不停地在量化着一切的商人,现代的男男女女张开了眼睛,观看着一个被他们渴望的凝视所揭开的世界。”[6]43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言,经验本身变成一种观看方式[7]24。自阿波利奈尔、艾略特、庞德以来,诗愈来愈把自己定义为关注视觉,致力于具体性,类似摄影致力于纯粹的观看[7]98。不过,恰恰在借助眼睛的延伸——摄影等来观察、凝视世界时,艺术力量也“越来越积极地转向非对象化的幻想世界”[8]43。随着中西文明的深度交融,西方以观看者目光为中心来统摄万物的视觉结构发生了改变,内外世界的界限也渐渐模糊。帕特丽卡·劳伦斯(Patricia Ondek Laurence)敏锐地注意到,现代主义作家和画家就像中国古代的诗人和画家一样,有意将不同视角的世界呈现于同一个平面上,视角与视角之间错综复杂,就如立体主义的开山之作——毕加索笔下的《亚威农少女》[9]。 对当代艺术颇有研究的朱朱自然对此了然于心。他的诗不止呈现密集的视觉意象,制造画作、电影般的视觉效果,还对视觉元素譬如距离、角度有游刃有余的把控,独具匠心的安排。与发明舔舐(亦即味觉)与观看(亦即视觉)相杂陈的方式来观物之意味的张枣[5]很不一样,朱朱更乐于在富有秩序的观看中,冷静而节制地唤起幽晦处蕴积的意义。又与同样习惯冷静旁观但独具优雅超然的气质,热衷于用空灵的影像来氤氲情调、渲染气氛的王寅不同,朱朱更像是操纵光影的魔术师,对目光的颠倒与建构兴致盎然。组诗《清河县》或可称为朱朱洞悉视觉复杂性、神秘性的经典之作,既呈现了传统叙事没落后讲故事的新可能,也打开了关于视觉、关于他者、关于作者与文本及阅读者间的,许多值得玩味细思的空间。据朱朱自陈,《清河县》组诗的第一首来得相当偶然,源于观看《金瓶梅》电影后的灵光乍现[10]。很难说他是否因受到了视觉刺激而有了将图像诗化的冲动,但可以确定的是,作为观众获得的影像体验的确被糅合进诗歌的血肉之内。在“一长串镜头的闪回”中,这场大戏拉开了序幕。 二、窥视者与欲望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