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22.06.010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35(2022)06-0080-10 1947年5月17日,在孟良崮附近的一个村庄,已被俘的原国民党整编74师9位将校军官围成半月形跪下,为他们的师长张灵甫送别。“将军百战身名裂”,张灵甫就此走完了他的戎马人生。不过,无论生前身后,张都以其个性与传奇经历而引起了文艺界的特别青睐,前有《德安大捷》(话剧,1939),后有《南征北战》(电影,1952)和《红日》(长篇小说,1957;电影,1963;电视剧,2008)。其中,尤以《红日》影响为著。然而,“对于小说和生活的信任感在不同人那里和不同时代中是不同的”[1],曾风靡一时的《红日》在近年遭遇某种阅读逆转,如有读者感言:“我第一次见到张灵甫的照片”,“当时有点惊愕。张灵甫,身高一米八六,可说是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小时候看《红日》,‘张军长’的形象实在不咋样。这种反差,即使你有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是难以接受的。”[2]如果说“后现代的认同性的中心”“是闲暇,注重的是外表、形象和消费等”[3],那么死得“轻如鸿毛”的张灵甫却在新世纪以其“男神”级别的容貌及北大经历、抗日功绩赢得了消费主义的胜利,甚至在部分女性读者中出现粉丝效应。但学术研究大可不必俯首于今日中产女性的“颜值正义”。其实,小说《红日》对军事能力、个人品质皆存争议的张灵甫的艺术刻画,已达到1950-1970年代文学的最大可能性。即便以今日眼光看,小说之于原型真实行状的叙事重构也并不失其合理性,电影《红日》《南征北战》中张军长的饰演者舒适和项堃也皆为魁伟、方正之人,并无极端丑化,较之现实中张对人民解放军言必称“匪”要平和、客观得多。那么,《红日》对真实人物张灵甫(1903-1947)的本事重构,涉及怎样的叙述问题呢?其实,社会主义文学怎么界定“我们的敌人”?如何在叙事实践中寻找适宜的路径与方法?又怎样控制叙述边界?皆充满多重纠葛与内在冲突。而《红日》对张灵甫本事行状的改写与艺术虚构,或可为我们提供一个可以一窥其中秘密的窗口。 一、“敌人”:拒绝他性 作为国民党军青年将领,张灵甫是在抗日战场上赢得声誉的。他勇于力战,如1937年12月8日率领305团在淳化与优势日寇作战,双方短兵相接时,“(张)左手臂中弹重伤。这是张灵甫第四度负伤。随行人员力劝张灵甫随伤兵后送,渡过长江到后方就医。张灵甫咬著牙忍住剧痛说道:‘从前项羽四面楚歌,还不愿渡乌江,我怎能因这个伤渡长江。我要与敌人决一生死,完成誓言!”[4]112这种记述虽有粉丝心态,但类似力战、恶战,确实在张的战斗生涯(不仅抗战)中较为多见。不过,张灵甫却并非只是悍勇无智之辈,其实也还多谋善断。1938年张古山之战,时任153旅旅长的他援用三国邓艾偷渡阴平一事向上峰王耀武献策:“为避免重大伤亡,不宜对各山头直接正面仰攻硬冲。正面应仅取佯攻之态,同时选出精兵编成突击队,绕道后山,无人烟处料敌疏于防备,突击队攀岩附葛摸到山顶进行背后偷袭,成功后,地面部队即转入真正攻势,前后夹击,当收事半功倍之效。”[5]115王耀武依策而行,果然大收奇效。所以,无论论其勇智还是计其战功,张灵甫都是优秀抗日将领。亦因此故,抗战结束时,他从众多将领中脱颖而出,成为国民军五大主力之一整编74师(原74军)师长。 以上记述完全出自民族主义视角。而“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有着不同的话语资源,我们的社会地位给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框架,这使得一些事物清晰可见,而另外一些事物却难以看到”[6],倘若从革命视角观察,情况就迥然不同。套用传统说法,张灵甫可说是“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早在抗战之前,身为中央军第1师独立旅第2团第3营营长的张灵甫就参与围剿红四方面军,解放战争初期更率74师,连下两淮、涟水等军事重镇,势如破竹造成华中野战军全军震动,“中共丢失两淮根据地,华中‘京都’沦陷敌手,原来在整个苏中、苏北军事上的主动局面,因此大翻盘,大片的解放区变成了游击区,军事上的失利连带也造成经济上的困境,华中地区的工商业经济来源几乎就被全部切断,兵员补充、后勤补给都发生了严重困难”[5]255。其间,华野部队也因74师猛烈攻击而伤亡惨重,仅6师(后改为6纵)在第二次涟水之战中就“有5000多名指战员血洒疆场。在6师的作战史上,如此的伤亡是前所未有的,尤其令王必成痛心的是,有些部队被困在城里未能冲出,绝大部分壮烈牺牲。”[7]当然,部分研究者可能并不关注那些被74师重炮击杀的解放军战士,但作为6纵宣传部部长的吴强却视那些解放军战士如亲人。而且,不将敌人视为罪犯,也超出了一般的人性要求。故当吴强提笔撰写《红日》时,张灵甫注定了是不折不扣的反面人物。如果说“每一个群体都有它可以声称是‘真实的’世界观”,而且这些世界观还“必须被作为故事来被讲述、被书写”[8],那么社会主义小说对如何讲述敌人的故事必然有章可循。不过,对于怎样讲述张灵甫其人其事,吴强倒有自己不拘一格的考虑: 有人说,写敌人应当写得狠一点,以显得我们的英雄人物的本领更高。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其实,我们的敌人本就是又狠又毒,并且比我们强大得多的,我们只须按照真实的面貌去再现他们,也就够了。……多年的战争历史教育了我们:对于我们的敌人,应当蔑视却又必须重视。我想,在我们的作品里,一旦要他们出现,就要对他们着意地真实地描写,把他们当作活人,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绝不能将他们轻轻放过。[9]4 吴强此段自述包括两层意思:(1)“按照真实的面貌”;(2)“把他们当作活人”。这意味着,在反面人物的诸种讲述类型(如喜剧化、他者化、正剧化与悲剧化等)之中,作家须挑选甚至改造有利于“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的类型。 那么,《红日》择取的是何种反面人物叙述呢?对于持“颜值正义”的部分粉丝而言,无疑会倾向认为《红日》所循乃以“妖魔化—野兽化”为特征的他者化叙述。所谓“他者”,系指被叙述对象被“深深地打上了他性”,“就其自身而言,它是非活性的,非独立的,非自主的”,“(他)被他人所假定,所理解,所界定”。[10]他性叙述最易于辨识的外在特征是两层叙事处理:(1)形貌丑化甚至兽化;(2)道德卑劣化甚至“禽兽化”。对此,论者多有批评:“(反面人物)往往被脸谱化了,多是鼠头獐目,躬背弯腰,抠眼睛、尖下腮、塌鼻梁。女角色还离不开妖里妖气、骚里骚气,手里总是夹着香烟,脖子总是歪着。”[11]然而小说《红日》其实与这两层“他性”处理皆无甚关系。的确,《红日》对张灵甫形貌的描绘偏于粗俗,与张氏实有的英俊潇洒有所差异,如“(他)缓缓地嚼着。饼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饼屑冲刷到喉咙里去”[12]421,但究其根本,这也不能说是作者有意粗俗处理。与粉丝以定妆照片为据不同,吴强见过张灵甫本人,那是孟良崮战役结束次日,“我看到从山上抬来的张灵甫的尸体,躺在一块门板上”[9]1。显然,如此情形出现的张灵甫,很难给观者留下“英俊潇洒”之印象,但《红日》仍称他“身体魁大”,“是个有气概、有作为的人”。[12]417以此而论,《红日》对张的形貌刻画明显留有余地。至于同时期其他文学作品例常有之的将“政治的敌人”设置为“民间秩序的敌人”[13]的做法,《红日》令人意外地并未采取。小说既未将张灵甫个人虚构成淫邪卑劣之辈,亦未将整编74师官兵写成烧杀抢掠之徒。相反,小说中有些“解放战士”和被俘军官仍对74师充满自豪:“我们班一个刚补进来的解放战士说,‘你们能打败三十六,打不败七十四!’听了他的话,我是个不好生气的人,心里也生了气!我跟他谈过两次话,他还是不服。”[12]263可见,《红日》确实如作者所言“按照真实的面貌去再现他们”,比较尊重张灵甫个人自律和74师军纪严明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