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关于鸥外鸥和《鸥外鸥诗文辑存》 鸥外鸥(1911-1995),原名李宗大,广东东莞虎门镇人。1929年在广州开始新文学写作,随后赴上海致力于新诗创作,是三十年代新诗坛上的“新感觉派”诗人。1936年鸥外鸥转向左翼,抗战初期奔赴广州、香港,积极开展抗战诗歌活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赴桂林,成为独树一帜的左翼现代主义诗人。抗战时期鸥外鸥曾任穗港两地中学教师、香港国际印刷厂经理、桂林新大地出版社编辑等职,战后任教于广州国民大学、华南联合大学,解放后任教于华南师范学院、香港中华书局广州编辑室总编辑。1991年鸥外鸥赴美国依女儿居,1995年春病逝于纽约。在长达六十年的创作生涯中,鸥外鸥出过诗集《鸥外诗集》《鸥外鸥之诗》和两部儿童诗集《再见吧,好朋友》《书包说的话》,但流传不广,寂寂无闻,以至于新世纪以来还被人称为“文学上的失踪者”,还有人撰文辨析“鸥外鸥”是不是刘呐鸥。 其实,鸥外鸥是新诗史上兼具左翼立场与先锋艺术的卓越诗人,其诗艺成就不在徐志摩、闻一多和戴望舒、卞之琳之下。这几年我与博士研究生刘璐和张静轩合作搜集整理鸥外鸥诗文,陆续辑录到鸥外鸥大量集外诗文,如抗战及四十年代在各地发表的诗文佚篇,五十年代以迄九十年代在香港发表的众多作品,汇编为《鸥外鸥诗文辑存》(含少量译文),共计730余篇。这是鸥外鸥作品的首次汇集,但也只是略备大体而已,距完备还有距离。估计不少人对鸥外鸥的作品还不甚熟悉,所以下文多引原作并略作介绍,故谓之“引论”。 难忘的两首诗:《不降的兵》和《被开垦的处女地》 我手头至今保存着鸥外鸥的几首早年诗文复制件,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在北大读书时复制的,复制件已然发黄,初读时的惊讶却还记忆犹新,而那时的诗坛学界几乎不知道鸥外鸥的存在。可喜的是新世纪以来大量旧报刊进入数据库,我在继续披阅中续有收获,渐渐增进了对鸥外鸥及其诗友的了解。恰好在这个时候,受严家炎先生之命参与他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项目,由我负责抗战及四十年代文学史的编写,便借此“公差”之机把鸥外鸥及其诗友胡明树、柳木下命名为左翼的“反抒情诗派”写进了这部文学史。由于文学史篇幅有限,未能充分展开,所以稍后又写了一篇专论《现代及“现代派诗”的双重超克——鸥外鸥与“反抒情”诗派的另类现代性》,发表在南开大学《文学与文化研究》2011年第4期上。我得老实招认,十多年前将鸥外鸥及其诗友写进文学史,是我私自决定的,带点打抱不平的意思,意在引起学界对鸥外鸥的注意。我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这个显然有点冒失的“故意”作为,似乎多少奏效了。比如,据前两天看到的一篇评述鸥外鸥研究的文章说,“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由高等教育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是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参编者都是国内有影响的专家学者,形成了该文学史著注重学术原创性的特点,有许多资料和见解属于首次发现和发表,为文学史的写作带来了重要突破。在这部文学史里,鸥外鸥第一次进入了全国性文学史著作的书写范围,被编写者纳入到‘左翼诗潮’的叙述章节里,成为‘反抒情诗派’的重要代表诗作而被集中介绍与评价。……提高了鸥外鸥的文学史地位和传播知名度”②。无论如何,看到近十年来学界对鸥外鸥的关注明显增多,也出现了一些以鸥外鸥为题的学位论文,这是颇让人欣慰的事。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在北大第一次看到鸥外鸥发表在桂林《诗》刊上的两首诗,印象深刻,至今难忘,此处选录出来供大家赏阅,顺便加了点校注。一首是《不降的兵》: 不降的兵③ 从封锁线的隙通过 盛满了Quink的枪④ 唱着“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歌 从沉殁⑤了的岛屿 踏上争自由争独立而存在的大陆 我是诗的战斗兵 举着为正义而战的PARKER牌的枪⑥ 归回竖着正义的旗的阵营⑦ 我,我,我,我要战争⑧ 按:1941年12月18日,日军进攻香港,此诗是鸥外鸥从香港脱险来到桂林所作的一首誓诗。从诗中可以看出,脱险归来的诗人不仅毫不颓丧,反而战斗意志更为坚定,斗志昂扬地唱道:“我是诗的战斗兵/举着为正义而战的PARKER牌的枪/归回竖着正义的旗的阵营”。读来令人神往。鸥外鸥“不降不叛”的誓言,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蛰居上海的钱钟书相近。钱钟书曾拒绝一些“识时务”的诗友之诱降,并敦劝他们为国坚守。例如,其诗友冒孝鲁写来《夜坐一首寄默存》一诗,慨叹生活无奈、流露妥协之意,钱钟书立即赋诗劝诫道: 试扪舌在尚成吟, 野哭衔碑尽咽音。 生未逢辰忧用老, 夜难测底坐来深。 忍饥直似三无语, (东坡以毳饭戏刘恭父,谓饭菜盐三者皆无) 偷活私存四不心。 (方密之削发为僧口号云“不臣不叛不降不辱”) 林际春申流寓者, 眼穿何望到如今? 钱诗中“偷活私存四不心”一句及其夹注“(方密之削发为僧口号云‘不臣不叛不降不辱’)”,是对其好友冒孝鲁的提醒。方密之即明遗民方以智,他入清后披薙为僧,而不忘恢复,节概可风,所以钱钟书特意拈出他的“四不心”,敦劝冒孝鲁为国坚守。但冒孝鲁并未听劝,不久就出任南京伪行政院参事,成了汪伪的笔杆子之一,仍写诗来纠缠钱钟书,试图拉他下水,钱钟书便毫不客气地将冒氏踢出了“朋友圈”,数年置之不理。从钱钟书的“不臣不叛不降不辱”到鸥外鸥的“不降不叛”,新旧诗人赋诗明志、坚持抵抗,令人敬佩。 我过目难忘的还有鸥外鸥的另一首诗作《被开垦的处女地》—— 被开垦的处女地⑩ 东面望一望 西面望一望 南面望一望 北面望一望 屋前屋后都是山 窗外门外都是山 街头巷尾又是山(11) 四周围都站着突兀的山 骆驼的背的山 包围住了4(12)十万人的桂林 狼犬的齿的尖锐的山呵 这自然的墙 展开了环形之阵 绕住了未开垦的处女地 向外来的现代的一切陌生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