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国而言,“9·11”所指向的不仅仅是一起事件,更是一个时代的开端。“9·11”事件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外交政策与对外战争,重塑了美国的国内政治与政治文化。借用约瑟夫·奈在“9·11”事件20周年纪念文章中的话:与反恐战争对美国国内政治特别是大众政治认同的影响相比,基地组织对美国的伤害相形见绌。①“9·11”是冷战结束以来美国所遭遇的最为严重的灾难性事件,也是塑造美国“千禧一代”(“80后”,也被称作“‘9·11’世代”)和“Z世代”(“95后”,也被称作“后‘9·11’世代”)青年人政治认同的决定性因素之一。②对“千禧一代”而言,“9·11”事件发生时他们正处于青少年政治主体性萌芽的阶段,其历史观与世界观构建于美国反恐战争的社会后遗症频发、国内穆斯林受监控、政治异见遭打压成为常态的背景下。“Z世代”对“9·11”事件的印象则来自事件亲历者不稳定的社会记忆;其成长期间所经历的金融危机爆发、右翼民粹主义兴起及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通过社交媒体的传播与放大,已内化为“Z世代”虚拟现实中的新秩序。 青年世代③政治认同是美国未来发展的风向标。当在“9·11”事件后出生的人口占到美国总人口的四分之一、“‘9·11’世代”与“后‘9·11’世代”的青年在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中占到选民总数的31%时,④有必要通过美国青年的视角,特别是其政治认同的视角,重新审视“9·11”事件对于重塑美国内政的意义,考察反恐战争及美国国内政策影响青年政治认同的方式与机制,进而把握当今美国青年政治认同的特征、动因及走向。本文试图从政治心理学的分析视角,对上述问题进行初步探索。 一 “9·11”事件以来美国青年政治认同变迁的总体概况 “9·11”事件是当代美国青年特有的“世代意识时刻”。根据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代际理论,世代的形成不取决于生物学过程,而取决于群体所共同经历的“世代事件”。当主体共有的历史经验产生了对现实的相通感知和理解时,才真正构成社会学意义上的世代。世代事件与社会变革速度塑造着一代人的世界观。⑤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的调查结果显示,“9·11”是“千禧一代”所经历的最重要的政治事件。⑥“Z世代”虽然对“9·11”事件没有直接印象,但在社会主流叙事与大量媒体报道的熏陶下,他们已构建起与“千禧一代”相近的“9·11”社会记忆。“9·11”事件的暴力叙事及此后反复再现的暴力图像一方面让当代美国青年“暴力脱敏”,对频发的右翼暴力活动与校园枪击事件感到麻木;另一方面,又使他们在焦虑抑郁中不断构建自我“安全空间”,抵制各类“微侵犯”。《我们这代人的战争》一书作者大卫·基兰(David Kieran)甚至认为,这一看似矛盾的“对内焦虑敏感、对外冷淡麻木”的心理已构成了某种内化的代际差异:⑦相比于其他世代,“9·11”事件后成长起来的美国青年对内更倾向于将言语侮辱或威胁定义为暴力侵害;对外比父辈更不爱国、对美国外交政策和全球领导力更不感兴趣。⑧ “9·11”事件构筑起“千禧一代”与“Z世代”共通的政治认同与独特的社会体验。美国青年的政治认同包含三层意涵:对“美国信念”的拥护;对某一政治主张与立场的支持;为强化自我归属感做出的选择或批判。⑨出于“对抗共同敌人”的需求,这两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世代在很多关键性的政治与社会问题上立场一致。⑩他们都偏爱“大政府”,但对政府的信任度很低;(11)更支持种族多样性,包容性少数群体,关注气候变化,相信其他国家在国际上的表现优于美国;其政治认同受到种族、性别与阶级的影响,有极高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12)同时,他们也表现出各自世代的独特性。对“千禧一代”而言,“9·11”事件重挫了其阶级向上流动的梦想。他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第一代在生活与工作境遇上不及父辈的青年人,读书时背负助学贷款,工作后遭遇金融危机。他们也是美国受教育程度最高、收入却相对最低的一代;最无宗教信仰却最注重精神生活的一代;最爱养狗也最早“躺平”的“倦怠一代”。(13)美国人喜欢用“生就”(entitled)一词形容“千禧一代”,但这种“吾辈本如斯”的权利感恰恰阻碍了“千禧一代”阶级再生(class reproduction)的路径,(14)使其成为“没有未来的青年”。(15)相比于“千禧一代”的懒散自恋与自由开放,“Z世代”被视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最保守务实的一代。(16)“9·11”事件对他们而言不是生活的转折,而是生活的底色。他们认为美国国内的紧迫问题涵盖经济不平等、学生债务、结构性种族主义等方方面面,却唯独没有“9·11”。“9·11”不紧迫,是因为它已无处不在。(17)“9·11”事件发生20年后的青年人,依然生活在该事件所塑造的美国社会中。在美国资深政治记者罗纳德·布朗斯坦(Ronald Brownstein)看来,最具孤独感的“Z世代”是最“没有立足点”的一代青年。(18) 从“没有未来”的“千禧一代”到“没有立足点”的“Z世代”,“9·11”事件以来美国青年政治认同的变迁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美国青年的进步主义意识愈加明显。与父辈相比,当代美国青年更不信任政党与国家机构,对资本主义持否定态度。在2020年美国大选中,支持民主党的青年比例比共和党高出整整20个百分点。(19)值得注意的是,保守派青年也表现出了高度的进步意识。例如,“Z世代”共和党青年中有66%支持维护性少数群体(LGBTIAQ+)的权利;55%支持大麻合法化;53%支持加大技术投资以保护环境;43%认为黑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20)这与老一辈共和党人形成强烈反差。青年世代进步主义意识的整体性增强加速了进步民粹势力的抬头,甚至出现与右翼民粹主义极化对抗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