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牵头主导成立的跨大西洋政治军事同盟，宗旨是以集体防御形式保障欧洲安全和捍卫美欧共同价值观。①第一任秘书长黑斯廷斯·伊斯梅(Hastings Lionel Ismay)对联盟三大战略目标有过精辟表述：“挡住苏联人，留住美国人，稳住德国人(Keep the Russian out，Keep the Americans in，Keep the German Down)。”②作为美欧跨大西洋战略合作枢纽平台，北约对欧洲乃至全球安全秩序走向具有巨大的影响和塑造力。纵观后冷战时代的发展变迁，北约通过定期和不间断的战略转型(Strategic Transformation)，即大战略(Grand Strategy)调整变化，从一个主要任务为遏制与威慑苏东集团的军事联盟，演变成为一个立足跨大西洋地区，战略触角不断向全球范围延伸拓展，关注议题多元广泛的综合性国际组织。战略转型既是北约适应国际形势变化的重要方式，又是其得以摆脱多次联盟危机③、保持存续力和复原力的关键。 2022年6月，北约在马德里峰会期间正式出台新版战略概念文件(NATO 2022 Strategic Concept)④，系统规划了北约未来十年的大战略，标志着联盟新一轮战略转型正式启动。这是北约自1949年成立以来发布的第八个战略概念文件，也是在时隔12年之后对2010版战略概念的更新调整。文件内容充分体现了北约对当代国际安全形势变化的集体战略认知，以及在目标设定、组织动员、资源调动等宏观层面的应对部署。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Jens Stoltenberg)将新一轮北约战略转型的核心要旨总结为“引领北约进入战略竞争时代”。⑤新版战略概念的内容既是北约对乌克兰危机冲击欧洲安全秩序等现实问题的直接回应，⑥又体现了北约针对大国战略竞争、新技术革命等长期性议题未来潜在影响的预判和超前布局，延续了北约进攻性和扩张性战略文化，凸显了其自我纠偏的调适能力。 国内学界对北约战略转型的研究，主要基于四类研究视角：第一类是对北约战略转型趋势的宏观研判；⑦第二类是探讨北约大战略与欧洲地区秩序之间的互动互构；⑧第三类是北约扩张研究；⑨第四类是对北约在具体新兴技术领域的战略规划进行分析。⑩此外，亦有少部分聚焦北约对华政策调整的研究成果。(11)总体而言，国内学界在北约战略转型研究领域已经积累了数量庞大、类型多元的科研成果，为后续北约历史和现实政策研究的开展提供了系统翔实的学术公共产品。但已有成果在两个方面依然存在可提升的空间：一是多数成果在类型上属时政研究，通常只关注北约在某一特定时间节点的战略调整动态，较少关注冷战后北约战略转型的整体脉络；二是目前聚焦北约对华政策调整的研究成果数量相对较少，特别是将对华政策作为北约战略转型的一个重要部分，置于北约大战略调整的宏观背景中展开系统研究的成果仍然不多。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采用过程追踪与战略透视相结合的研究进路，梳理冷战后北约战略转型的历史，重点对当前新一轮北约战略转型展开深度评析。 一 冷战后北约战略转型的演进 北约战略转型的实质是北约大战略的重新缔造。根据美国战略学家威廉·默里(Williamson Murray)的界定，战略缔造“是一个过程，一种不断的调整，以便在一个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含糊性占优势的世界上适应变动中的条件和环境。而且，这是个其他参与者的行为、意图和目的在其中保持朦胧不清的世界，使得最精明的决策者也需大伤脑筋，并且让自己的本能经受考验”。(12)这一过程反映了组织发展与环境变化之间的互动博弈。战略转型研究旨在透过战略概念的文本宣示及其指导下的政策实践，探究作为一个整体的北约，如何通过重塑大战略，回应和满足外部安全环境变化对组织提出的新要求。 战略概念文件是北约内部层级最高的大战略规划，由北约全体成员国首脑批准发布，用以统筹联盟在一个特定周期内(通常为10年)的战略决策和政策实践，保证联盟能够更好地适应国际形势的变化，凝聚内部共识和规范集体行动(13)。战略概念承担着三种功能：一是指引战略大方向的行动指南，为未来政治和军事行动提供指导方针；二是公共外交载体，向世界公开宣介北约的宗旨及其在某一阶段的战略目标；三是凝聚内部共识的“黏合剂”。战略概念涉及的都是棘手且存在内部争议性的议题，而与此相关的广泛、长期甚至激烈的政策辩论，可以起到协调内部矛盾分歧、统一思想观念的作用。 根据英国学者利德尔·哈特(Liddle Hart)的定义，“大战略的任务是协调和指导所有国家资源(或者若干国家的资源)，以达到战争的政治目的。”(14)经过多年的积累和发展，大战略的内涵逐步拓展，超越了单纯的军事层面，政治、经济、外交等也被包含其中。鉴于学界对大战略的定义尚无定论，为了便于研究的开展，本文采用以下界定：大战略是国际行为体有目的地运用军事、外交和经济资源，以对抗外部威胁并保证安全，(15)是对战略实力调动、分配和运用过程的筹划指导。(16) (一)北约战略转型的历史 1950年首个战略概念文件——《北大西洋地区防务战略概念》(The Strategic Concept for the Defense of the North Atlantic area，DC 6/1)发布以来，北约战略概念的演进历经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阶段。1991年以前的四个战略概念的性质属于保密军事文件，旨在规划联盟的军事防御和威慑对手两方面的集体军事行动。(17)冷战结束后，战略概念文件成为北约公开的大战略规划，内容也由军事作战部署等技术性问题，扩展为对宏观层面政治和军事任务的详细划分、解释和宣示。(18)从冷战结束至马德里峰会之前，战略概念共经历三次调整，构成当前北约战略转型的历史基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