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时间》之所以难以理解有很多方面的原因,而此在与存在之间的复杂关系即使不是唯一的原因,也是其中最重要的。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是此在,但此在指的并不就是“人”。人不过是诸存在物中的一种存在物①,人作为此在则说的是它为存在所规定,具有“去存在”(zu sein,to be)的性质,因而是一种能够存在论地存在的特殊存在物,海德格尔称之为“此在”(Dasein),取“存在”(Sein)在“此”(da)存在出来之义。所以,人最源始最根本的存在方式不是族类式的,也不是认识论的,而是存在论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生存论的。于是问题就集中于此在的特殊身份上:此在是诸存在物中的一种存在物,不过又是能够“去存在”的存在物,因而“这个存在者在其存在中对之有所作为的那个存在,总是我的存在”②,海德格尔称之为“向来我属性”(Jemeinigkeit),而这里的“我”并没有主体、自我、灵魂等意思,“向来我属性”比这些都更“源始”③,此在并非由“类”所规定,也非与世界绝缘的主体,而是作为个体而生存的存在物。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不是形而上学之思想的对象,而是在此在的生存活动中显现的,解答存在问题须从此在的日常生存活动入手,因而关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乃是一切存在论之所以可能的基础,此即“基础存在论”。 因此,此在具有“双重身份”,它是诸存在物中的一种存在物,同时又是能够“去存在”的存在物,因而此在对它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它对存在的领会决定着它的存在,而它的存在则影响着存在的显现。我把这种“双重身份”称为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意在体现这种双重身份的“重叠”所造成的复杂性。或许“之间”并不是合适的表述,很容易被看作是两个东西“之间”,所以我为“之间”打上了引号,这里的“之间”并非在两个东西之间,而就是这个“之间”本身:此在是存在物,也是去存在的存在物,它与它的存在乃为“一体”。就此而论,此在与存在具有某种相互需要的复杂关系:此在因存在而存在,存在因此在而显现;当此在仅仅把自己当作存在物的时候,它的存在便遮蔽了存在,然而即便是此在对它的存在的遮蔽,其存在也具有“去存在”的性质,甚至可以说,唯有此在能够以遮蔽自己的存在的方式存在。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通过此在对自己的存在的遮蔽而展露出此在之存在的存在论(生存论)机制,从而探寻让此在不再以遮蔽存在而是以让存在显现的方式而存在的途径。所以,当海德格尔区分此在之存在的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之时,这并不意味着此在的存在“原本”是本真的,后来“堕落”为非本真的(沉沦),而是说,无论本真状态还是非本真状态都是此在“去存在”的可能性,因而在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的“背后”是此在的“能在”(Seink
nnen),“生存着的此在包含有向来我属性,那是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之所以可能的条件”④。 “之间”(Zwischen)是《存在与时间》中的一个概念,但不是重要的概念,我用“之间”来体现此在之为此在这一能够去存在的存在物的复杂处境。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海德格尔关于此在的生存活动的生存论分析的目的是让此在自己“道说”出自身的存在,然而此在的特殊身份恰恰阻碍了存在的显现,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此在自始就已经“沉沦”,它从来就没有本真地生存过。那么,为什么能够“去存在”的此在千方百计地逃避自己的能在?如何让此在从沉沦之迷梦中醒来?这可以看作是《存在与时间》已完成的部分要解决的问题。另外,形而上学试图通过抽象思维把存在当作思想的对象,由此来超越个体性和有限性,通达普遍性和无限性,虽然路走错了,但是可以理解的;而海德格尔试图以具有“向来我属性”的作为个体而存在的此在来解答存在问题,似乎不可理解:个体的此在其存在难道不是个别的存在吗?如何由一个个体存在物来解答所有存在物的存在?这亦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一、此在的“优先地位” 黑格尔之后,形而上学衰落,不过在诸多批判形而上学的哲学流派之中,海德格尔与众不同。 在某种意义上说,存在问题是哲学的真正开端。哲学起源于希腊。思想要通过语言来表达,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因而哲学深受希腊语(印欧语系)的影响,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存在”(Being)成为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系词“是”(to be)构成了印欧语系的基本语法结构,由苏格拉底概括为“是什么”(what is)的问题则构成了希腊哲学(科学)的基本问题。如果把我们面前的自然万物都看作是关于事物“是什么”的描述(S是P),那么世界就是由所有可能的描述所构成的整体;当希腊人追问生灭变化着的自然万物中究竟什么是不变的,“存在”便脱颖而出:所有的描述“S是P”中的“S”和“P”都是生灭变化的,唯一不变的是维系着所有的“S”和“P”的“是”,由此而出现的现在分词“Being”,我们通常译作“存在”,便成为哲学要追问的东西。巴门尼德第一个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强调存在是“一”,是不动不变的,但是难以返回去解释生灭变化多种多样的事物(现象)。柏拉图从苏格拉底的“是什么”问题出发,形成了作为事物之本质共相的“理念”,亚里士多德则进一步区分了科学与哲学的工作:科学分门别类地描述存在物,哲学则为所有存在物的存在“分类”。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存在是一套范畴体系,即为所有不同类的存在物之统一的存在提供最普遍的解释的逻辑结构。由此,以存在作为思想的对象,以一套范畴体系规定存在的结构,就构成了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传统。黑格尔之后,几乎所有的哲学流派都对形而上学采取了批判的态度,不过英美分析哲学强调的是形而上学的问题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伪问题,而海德格尔则试图把存在问题从形而上学中拯救出来。在他看来,问题是有意义的,只是形而上学的解答方式错了,形而上学追问存在问题的方式从一开始就误入了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