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712;G8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22)03-0090-13 doi:10.3969/j.issn1007-6522.2022.03.008 游戏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什么?或许并非(只)是“何为游戏”,而更是、理应是“为何游戏”。“何为”追问的是游戏的历史、规律(rules)、构成、效应;而“为何”则反之,追问的是游戏的意义、目的、原理(prinzip)①乃至归宿。“何为”更为偏向实证的考察,而“为何”则显然更为趋向反思和批判。如此看来,游戏哲学与游戏本身之间就呈现出二元性的关系,游戏是一阶的被反思的对象,而哲学则是高阶的“元——思考”的活动;甚而,游戏是实然(de facto)层次的事实,而哲学则指向应然(de jure)层次的原理和前提。或许如此。但这些二元性的关系应用在游戏哲学之中却颇具误导性,因为它极有可能会忽视乃至遮蔽游戏者(玩家)和游戏之间的难解难分、错综复杂的纠缠关系。 首先,玩家和游戏之间是一种互动性的关系,这就是说,当玩家不操作的时候,游戏就只是一串代码,根本没有成为真正的游戏。②玩家的每一步操作就对应着游戏的每一步实现,玩家怎样操作也就导致游戏本身怎样实现。就此而言,游戏与玩家在时间中所展开、实现的生命历程是水乳交融、彼此渗透的。电子游戏,并非一半是玩家,一半是代码,两者之间也并非单纯是对应或平行的关系,而更是密切的连接甚至终极的合体。只要玩家是真的在游戏,那么人与机器、生命与代码之间就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连接在一起,不可能不连接在一起。在游戏之中,玩家不仅全情全心地投入,更是带着全部生命在投入,在那段游戏的进程之中,玩家同时经历、体验的也正是一段活生生、真真实实的生命历程。算法、玩法、操作、体验,所有这些合在一起才是游戏的全部。 一、导引:游戏哲学(Ludo-philosophy)何以可能? 游戏和生命如此相似,如此亲密,甚至如此合一,这也就使得对游戏的哲学反思和对人生的哲学反思产生了异曲同工之妙。从结果上说,人生要远逊于游戏,因为它总是只有一个最终的结果。面对如此单调贫乏的生命,我们自然不该自怨自艾甚至自暴自弃,而更应该发挥游戏的精神,尽力打开多线程、多维度的叙事可能,甚至尽力激发出每一个时刻、每一步操作的强度和深度。将人生化作游戏,也就是将本来单向度、单线程的人生叙事活得更立体、更丰富、更有纵深。 但反过来说,游戏也应该向人生去学习反思的精神和态度。每个人都活着,但这还远远不够,必须在活着的“同时”反思、审视自己的人生,才能更幸福或至少更清楚明白地活着。只不过,这样一种反思不可能在人生“之后”“之外”来进行,而必然只能在人生“之中”才能实现。我们不能停下来“不活”,然后再想想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无法跳到生命“之外”,以上帝的视角审视自己的人生。作为可朽的肉身,我们只能边活边想,活着并思考着。游戏的反思同样如此。既然游戏的本质就是互动性操作,游戏的本体就是与生命合体的时间性进程,那么我们同样也理应且不得不在游戏“之中”实现对游戏本身的反思。我们不能停止呼吸,因为这就是对生命的否定。同样,玩家也不能停下来不操作,因为那时游戏就转化为别样之物,比如电影的镜头、攻略的文本甚至娱乐的谈资。也正是因为我们只能边活边想,边玩边思,那么这个“想”和“思”就不可能单纯是对象化和抽象化的,而更应该诉诸和落实于体验(experience)这个关键的维度,正是体验将思想和生命、玩家和游戏内在地连接在一起。正是体验和感受将我们“暂时”推出“何为”的游玩进程,并“同时”进行着“为何”的当下思考。 肯定有人会随即提出质疑:游戏和生命的合体,这难道不是一个太过夸张的说法吗?没错,在生命之中,没人能停下来不活,但是游戏就显然不一样了,我们当然可以停下来不玩,然后去做别的或许更重要的事情。没错,游戏在如今的生活之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了,但它毕竟还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没有“别处”,但游戏总有“外部”。这就意味着,生活之中至少有一部分(或许还是很大一部分)与游戏是并不重合的。那么,即便我们仍然承认游戏的哲学反思和人生的哲学反省确有趋同之处,即都必须以内在性(immanence)的方式来进行,但既然游戏和人生并不合一,那么对游戏的反思又何以能够在对人生的反省中起到至关重要的启示作用呢?说到底,游戏的反思或许只在游戏的范域之内才有效,才有意义,又何以能够拓展到对整个人生的洞察和反省呢? 这个质疑看似有理有据,却犯了狭隘化的毛病。今天的游戏早已不仅限于电子游戏,而更是拓展、深化为游戏化(gamification)这个建构整个社会的平台和机制(régime)。③手游、网游、单机是游戏,但微信、淘宝、美团又何尝不是甚至更是游戏?放下手机,关掉电脑,我们并没有也不可能停止游戏,在一个游戏化的时代和世界,我们所有人都是(借用乔纳森·克拉里的名作标题)“七天二十四小时”在刷分、练级、打怪、组团。既然如此,那么从游戏的角度反思人生就不仅是可能的,甚至是必要的。当整个社会越来越趋向于全面游戏化之时,从游戏的角度反思人生不仅能够更深刻地洞察本质,而且更关键的是,由此或许才有可能从游戏化的捕获装置之中撕裂出可行的挣脱和逃逸的路径。那么,又如何在游戏体验之中对游戏进行哲学反思呢?对于这个前沿而又新鲜的问题,却不一定要诉诸时髦而又新鲜的研究手法。正相反,在古老的哲学文本之中,我们再一次地发现了启示。从“何为”到“为何”的转向,不也正酷似《斐多篇》中所细致描绘的苏格拉底的“心灵的第二次航行”?借用陈康先生的概括,也即从机械论向目的论转向。[1]197机械论,即从客观的角度去追问、描述一个游戏的构成、结构、规律,甚至进一步拓展地去描述产业、市场和历史。但目的论则正相反,它首先将游戏和心灵关联在一起,进而对“为何要玩游戏”这个哲学问题给出基本的答案:那根本上无非是因为玩家感觉、认为、判断出“玩游戏”这件事情对于自己来说是“好的”,甚至是“最好的”。若继续沿循着苏格拉底在对话中的思路,可以进一步延伸出三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