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所提出的无意识概念,直接质疑了哲学一贯以来对于意识的阐释合理性。以无意识概念为基础的心理分析理论,诸如梦的解析、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分析,抑或是社会文明对个体的压抑,在揭示主体内在复杂结构的同时,更进一步地追问人们认识自我的可能性,且直接挑战了作为思辨哲学筑基的主体论和认识论。对此危机的回应构成了20世纪欧洲大陆哲学的核心问题之一。胡塞尔认为尽管探讨无意识的研究必然要越过现象学意识描述的界限(Grenze),但也只有以现象学的方法对无意识进行奠基性阐释之后,才能澄清由无意识所引起的误解。①在胡塞尔的意识描述中,被归为无意识的活动包括生、死、梦、本能,这些意识现象本属于哲学理论化最弱的环节,故而如若可以从功能上对无意识进行界定,也就是说只要建立了无意识的现象学基础,就可以确定意识活动的限度,进而最终划定现象学研究对象的合理边界。对于这种源自康德分类划界的方式,德勒兹提出了质疑。一方面是因为思想本身就具有惰性,总是避免触及自身有效性的界限(limite)②之外,另一方面,即使思想之光得以照亮曾经处于昏暗中的边缘性内容,但随着新光源一道产生的还有新的边界。任何以划定界限作为构建思想确定性的努力,都难免陷入自我指涉、自我重复的循环之中。面临无意识所引起的理论塌陷,哲学所应负的使命不应该是以区分划界的方式设立防线,而是借助于此缺口通达外部,突破思想的自我界定。 构造边界的目的在于区别内部和外部,从而在内部确立秩序有效性之时,排除外部混乱的干扰,故而边界的划定方式必然要求思想在自我构建中做出选择。在胡塞尔和德勒兹所设立的研究边界中,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种面对无意识危机的哲学态度:保持意识的绝对性,以此捍卫主体的超越性;抑或是承认意识的有限性,试探主体性的合法边缘。从胡塞尔到德勒兹,从德国现象学到法国后结构主义,无意识理论的变化反映出一种理论的继承和立场的转变。在哲学思想对于无意识理论越来越强的吸纳倾向中,新的主体理论和意识分析方法逐渐形成并发挥出强大的阐释力。我们从纯粹经验和先验结构出发,呈现现象学和后结构主义在理论化无意识过程中的重合和分歧,包括在关于核心观念的理解中,双方如何各自突破古典的论证逻辑,从信念的确定性中展开怀疑的无限性。 一、被动综合:从绝对主体到无限主体 早在无意识成为心理学的术语之前,此概念就不断地出现在哲学文本之中,康德、谢林、叔本华以及尼采等都曾谈到过无意识。当无意识在心理学的演绎和推导下被用以构造思维规律时,无论是此概念被赋予的新的阐释功能,还是由其所衍生出的理论体系,在胡塞尔看来都必然要威胁到逻辑学的基础。他在早期的《逻辑研究》中提出了纯粹逻辑学的观念,主张排除基于经验的心理学对于知识确定性的干扰,并且要重新塑造逻辑学的基础。逻辑规律尽管是纯粹的,然而其既具有真理性,也具有实事性——这些逻辑规律,作为实事“意向性地关联到思维体验”,③所以仍然有必要对意识的发生进行说明。也正是在此角度中,现象学的研究继承了逻辑研究的立场,胡塞尔也由此提出要从哲学的基础出发重塑“第一哲学”。作为第一哲学,现象学的任务是为了“一种从绝对最终根源上建立起来的普遍科学的开端部分和基础部分”,④实现此任务的首要工作就是分析并澄清意识结构。针对心理主义关于心理活动和思维规范的构造,意识现象学从多个角度出发阐明了意识的内在结构形态,包括主体性、客体性、交互主体性,以及各个角度的叠加,而在每个角度又从原初的、次生的、复合的等层面分而论之,并且每一个角度和每一个层面又有其他角度的交叉、其他层面的介入。它们相互铆合一起构成了胡塞尔式的绝对主体。 在纯粹经验的层面,无意识之所以对意识理论构成了威胁,并非因为在“无意识”发生中意识的丧失,而是由于在无意识中主体的丧失,主体丧失了对于意识的把握和控制能力,意识显现为不受主体支配的盲目冲动或机械性反应。⑤那么,接受无意识就意味着承认意识有溢出主体的部分,承认主体相对于意识的有限性。然而在意识结构中,主体既是意识的发动者,又是支撑者,这就无法容纳无意识所导致的意识和主体之间的错位。作为回应,胡塞尔提出在意识活动中,主体的参与状态的确有主动性和被动性的区别,经验的构成方式也因此区分为主动性的综合和被动性的综合。主动综合显示为出于自身的主动给予的意识构造,“自我的主动执态,各种主动的裁定、确信,‘使自己确信’和偏袒等等……‘确信’更多地表示:使自我从被动的感知处境被确定达到判断性的执态,进而是判断性的确定状态。”⑥作为主体的自我(Ich),其主动的给予在感知中表现为恢复确信和做出判断,而自我的被动形态则是指自我被动地接收和统摄,之所以是被动的,乃是因为在感觉流和意向性的统一性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状态中,没有任何动机迫使自我必须做出裁定。从意向活动的方面来看,由于意向性总能在感知中得到相应的充实,不仅每一瞬间的感知获得了意义,并且所产生的期待也会在下一瞬间得到确认。意识和表象统一的持续,使得感知不断地得到扩展和推进。在经验领域中如此获得成就来自感知单纯地彰显,而主体只是如同旁观者并没有主动地在意识综合中发挥作用。那么,尽管处于被动形态,主体仍是潜在的而并不是欠缺的。潜在的主体在意识流动遭遇障碍之时就会被触发,通过判断和裁定表现出来。 胡塞尔通过主动和被动综合展现了主体性的显现状态和潜在状态。相比之下,更需要澄清的是被动综合中主体的在场方式。在经验的自行流动中,意向性由空乏到充实的满足、各个意向之间的统一,越是协调一致也就越透露出那先行被给予的引导意向性、组织意向性的力量,胡塞尔称之为“信念”。胡塞尔用信念描述意识在流动中所自然具有的倾向性,此倾向性完全是出自主体自身对于某些可能性的期待,但此期待并没有经过理性的论证,只是在经历的验证中不断获得加强或者减弱。被动综合中的“信念”表明了即使是在最原初的经验之中,也已经发生了对于素材的组织和统一,这就显明了主体的先验存在。意识的自然流动从来都不是盲目的,而总是具有内在的结构性,具有可理解性的根据。当然,被动性综合所前摄的趋向也并非总能实现与感知恰到好处的相合,感知相对于空乏的前摄可能充实不足,也可能充实剩余,不过只要意向仍然保持统一,并且各种意向之间也维持着和谐,尤其是“信念”持续有效,那么就还不需要自我的主动参与。反过来说,触发自我、使其主动执态的原因在于意向性和感知之间的冲突严重到打破了意识的统一和谐,意识的停滞显示出“信念”的失效。自我执态,就是指在这种意识的停滞难行的状态中,自我重审意向和感知并做出裁定和判断,设定新的立义构造以重新恢复意识的自然流动。那么主动地综合构造其目的在于恢复自我内在的统一,在于返回到被动综合的自然秩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