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胡塞尔将海德格尔哲学批评为人类学已成为国内外学界的一桩公案,并引发了海德格尔现象学与人类学关系的诸多争论。然而,在近年来对胡塞尔现象学的心理学和伦理学研究已日渐成熟的背景下,国内研究界对于其现象学人类学研究还未给予足够关注,往往只看到了胡塞尔的人类学批判,却忽视了他自身对人类学的现象学重构。随着以E.芬克(Eugen Fink)、H.布鲁门伯格(Hans Blumenberg)和M.里希尔(Marc Richir)等为代表的现象学人类学研究在国际学界影响力的扩大,又促使我们聚焦于此:胡塞尔在批判人类学的同时,却又在1932年第一次将他晚年的任务概括为“面向现象学人类学”①(zur phanomenologischen Anthropologie),同时,其未出版的手稿AV部分和EⅢ部分已分别被编者命名为“意向人类学”和“先验人类学”。②由此可见,这一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现象学与人类学的暧昧关系仍需进一步厘清:一方面,在严格的先验现象学与实证的经验人类学之间具有极大的张力;但另一方面,又因胡塞尔晚年对人类学的重视使两者又有相融的可能性。显然,这里的核心疑难体现在:现象学究竟是出于反对自然态度而与人类学水火不容,还是作为一种方法能与人类学结合并重新激发出一种现象学人类学的新面相? 鉴于以上疑难,本文分别从胡塞尔对人类学的批判、先验构建和实践定向三个方面入手重构他晚期思想中的现象学人类学体系,以期对上述问题提供一种可能的解决思路。该文第一部分概述胡塞尔对人类学批判的三种路径及其动机,并澄清他的现象学观念与人类学之间的界限;第二部分围绕胡塞尔本人构建的普遍人类学,以先验人格为核心重构其人类学先验体系的主要内容;最后一部分立足于普遍人类学的实践定向,分别阐明人类在空间与时间上的依存性与生成性特征,进而揭示出现象学人类学的实践意涵。 一、人类学批判的三种路径与现象学动机 胡塞尔在不同思想阶段对“人类学”内涵的理解也不同。根据他在《观念Ⅱ》中对人类学的分类,总体上可分为“自然科学的人类学”和“精神科学的人类学”两类,③二者大致以胡塞尔中前期思想和晚期思想的划分(1930年前后)为界:前者同传统心理学、生物学一样,是带有存在设定和事实性的实证科学,其典型代表为自然主义人类学(naturalistische Anthropologie),也是胡塞尔从早期描述心理学发展到先验现象学的过程中必须克服的自然素朴性理论;后者则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缺乏先验基础的、对人类实行经验研究的哲学人类学(philosophische Anthropologie),也包括胡塞尔早年批判的人类主义(Anthropologismus)。另一方面是胡塞尔自己重构的作为普遍精神科学的现象学人类学,其是在先验交互人格与世界构造的基础上展开的对人类实践生活的诠释。 因此,胡塞尔对人类学的态度在总体上体现为消极与积极的双重态度:他既通过人类学批判以突显纯粹主体性的先验观念维度,又通过对人类学的现象学重构揭示出一门先验人类学的可能性及其实践意涵,旨在立足于先验基础找到一条从精神科学的人类学通往先验现象学的道路,以此引发现象学关于人的“哥白尼式转向”④。据此,为了更好地厘清现象学与人类学的复杂关系,下文依次从自然主义人类学、人类主义和哲学人类学三种路径出发对胡塞尔“人类学”概念的消极内涵展开解读。 第一,对自然主义人类学的批判是胡塞尔攻击自然科学的人类学的主要任务。在1927年的《一种自然主义人类学的必然性与功用》手稿中,他这样进行界定:“关于不是在内在性中,而是在外在性中的人和动物的科学,即‘心理物理之物’,自然主义动物学和人类学。”⑤显然在他看来,自然主义人类学是把人理解为“外在性”(
)的心理物理的实在物,由此预设了一种素朴的经验论立场⑥:“这种人类学像对待一种无意义之物那样对待人,把人视作‘实在之物’,还像对待一个纯粹物体式的事物那样对待人。”⑦如果自然主义人类学把人类当作实体一样对其进行对象化研究,那么不仅无法有效地突出人之于其他自然生物的特殊性,而且会再次陷入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中。如L.兰德格雷伯(Ludwig Landgrebe)所强调:“如果对人类学‘对象’的系统性定位是由一种‘外在于我’的绝对普遍之物以形而上学的方式而导出,那么由此对它的追问就被错误地提出了。”⑧既然自然主义人类学对人的理解被胡塞尔所质疑,那么其质疑的动机源于什么? 一方面,自然主义人类学意味着对世间中人的实存进行存在设定(Seinssetzung),是把人对象化为“自然意义上的人(作为动物学和自然科学的人类学的对象)”⑨,从而带有一种外在素朴的自然态度。相反,对“人”的现象学还原则是悬搁人的存在信念而回到意识构造的内在性领域,清除将人理解为心理物理之物的自然主义模式。由此,人不再是一种脱离于观念的自然物,而是被还原为在意向关联中意向成就的显现者。另一方面,自然主义人类学属于一种归纳的经验科学,尽管通过经验的研究方法能够归纳出人类的外在性特征,但始终无法更深入地把握人作为主体的精神性(Geistigkeit),因为“这种归纳的外在性对于‘精神’而言,并不像对于物理自然物那样是单一的、有始有终的东西”⑩。精神性代表着人在精神上运作的主体性(geistig leistende Subjektivit
t),它既是理性主体对外部世界的意向构造,也是对内在自身的自觉反思,而这一维度在此却被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