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22.05.011 今天,我们再次谈论胡塞尔的形而上学立场,这和当前实在论复兴的潮流息息相关。哲学进入21世纪,即便只是浮光掠影,人们也很难忽视这样一种现象,即各种形态的实在论喷涌而出,令人眼花缭乱。而这些林林总总的实在论也常常以作为20世纪哲学主潮之一的现象学,尤其是胡塞尔的观念论作为批判对象,它们认为现象学因为其还原的方法和超越论的立场而恰恰向内在退缩,从而错失了超越本身。 事实上,随着胡塞尔哲学的超越论转向,其形而上学立场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争论话题,而在此语境中,问题从一开始就是通过阐释胡塞尔的“内在—超越”概念来展开的①,本文将在新世纪的争论语境之下,延续这一思路,并且进一步将其与构造的两个基本范式联系起来,由此尝试为胡塞尔的超越论的观念论做出辩护,证明它可以兼容自然的实在论,从而并未丧失与超越的接触。对此,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来说明。第一,本文将列举当前两种形态的实在论,即思辨实在论和超格实在论,这两种实在论立场与对现象学,尤其是胡塞尔观念论的批判具有重要的理论关联;第二,基于胡塞尔的形而上学立场是通过其内在—超越概念来展开的,本文将沿着胡塞尔在1907年的哥廷根讲座中所区分出来的两组内在—超越概念,经由与之对应的两个意识概念,对与之相关联的胡塞尔关于构造的两个基本范式做出阐释,并且梳理围绕这两个基本范式的一些批评,继而对这些批评做出回应,这一部分将分为三个小节。第三,本文将基于上述对于胡塞尔的超越概念的澄清,说明胡塞尔在实在论—观念论之争上的基本立场,并且证明胡塞尔的超越论的观念论可以兼容自然的实在论。 一、来自当前实在论的批判 在新世纪各种形态的实在论中,有很多是通过对现象学,尤其是胡塞尔哲学的批判来展开的,兹举两例,它们可以分别被视为从现象学外部和内部对胡塞尔超越论的观念论进行强烈攻击的典范。 第一种实在论是思辨实在论。在其近作《现象学的终结:形而上学与新实在论》中,斯帕罗(T.Sparrow)宣告,现象学终结了。他对现象学的批判是从新实在论,或者用它更广为人知的名称,“思辨实在论”的角度出发的,他宣称,“思辨实在论标志着现象学的终结”②,它替代现象学完成了现象学的任务,即建立一门实在论。但是这并非“现象学的终结”唯一的意义,一种更加刺耳的指责是,“现象学实际上始于胡塞尔,并且终于胡塞尔;或者更进一步说,他著名的不断回到现象学之开端同时也是现象学不断的终结”③。依照斯帕罗之说,胡塞尔从未确定现象学的愿景,因而现象学什么也不是,而那些自以为自己执行着导师计划的忠实追随者其实不过是处于一种活死的状态之中。现象学或许不死,它“极端活跃,但同时缺乏哲学的生命力,并且在方法论上是空洞的”④,它只是一种“僵尸现象学”(zombie phenomenology)。 在其著作《有限性之后》中,思辨实在论哲学家梅亚苏(Q.Meillassoux)将康德之后现代哲学的核心观念称为“相关主义”(Correlationism),这种相关主义认为,不可能“独立于彼此来考虑主观性和客观性领域。不仅有必要坚持说,我们从未把握到脱离了与主体关联的客体‘自在’,而且也有必要坚持,我们从不可能把握到一个主体,这个主体不是总是已经与一个客体发生关联”⑤。从积极的方面,它主张所谓“相关主义两步骤”的推理,即关系优先于关系项,并且关系具有构造力量。从消极的方面,它提出了“相关主义的循环”作为衡量理论的试剂,如果一门理论主张能够思考独立于同我们关联的世界,那么它就会陷入这一循环之中,因为思想无法走出自身来对“自在”的世界和“为我们”的世界进行比较,一旦我们思考“自在”的世界,它就变成“为我们”的了,“相关主义的循环”论证表明,我们不可能知道超出与我们关联的世界。 并非偶然地,在谈及“相关主义”时,梅亚苏引证了现象学家,在他看来,20世纪的两个重要哲学流派,即现象学和分析哲学都是相关主义的变样,只不过它们的相关关系媒介分别是意识和语言。 然而,相关主义会受到“极古性”(Ancestrality)的挑战。如今,经验科学能够确定一些先于生命诞生的事件的时间,比如宇宙诞生时间(135亿年前)、地球吸积时间(45.6亿年前)都早于地球生命诞生的时间(35亿年前),当然更早于人类诞生的时间(能人,200万年前)⑥。关于这类事件的陈述被称为“极古性陈述”(ancestral statement),现在问题是,相关主义如何解释这类陈述?这就是说,现象学作为相关主义无法通达独立于意识存在的自在世界,或者无法实现它自己的承诺:面向实事本身。 另一种实在论是超格(transgressive)实在论。“超格实在论”是布拉维尔(L.Braver)的发明,他用来指代一条居于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中间道路。按照布拉维尔的勾勒,克尔凯郭尔是超格实在论的创始者,他融合了黑格尔与康德的洞见,即一方面承认我们与实在有某种关联,另一方面也相信,实在超出了我们的理智。布拉维尔将诸多后胡塞尔现象学家,尤其是海德格尔和列维纳斯,纳入这一谱系之中,他们发展了“异端形式的现象学”⑦。根据布拉维尔所说,列维纳斯的对手正是胡塞尔,胡塞尔重新陷入观念论,是因为他将存在还原为现象。 布拉维尔认为,欧陆观念论的认识论根据是回忆说,将认识等同于回忆,这会导致惊异的丧失。与之相对,“超格实在论提供了一条中道……这些疑难经验进入我们的觉知,不是通过我们主动心灵准备的路径,而是不顾它们,使我们预期的思想进程发生短路,并且违逆自从美诺的奴隶学会一点数学而萦绕着哲学的学习的回忆模式”⑧。在布拉维尔看来,列维纳斯对胡塞尔直观理论的批评也可以视为这个方向上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