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734/j.cnki.1000-5315.2022.05.004 浪漫主义运动是西方近现代思想中最伟大的一次转折。这场重要的思想转型开始于18世纪的最后十年,以1796年德国的“耶拿浪漫派”(Jenaer Romantik)圈子的形成为标志。浪漫主义热爱日常事物中出人意料的东西,注重特殊和差异、情感和想象力,醉心于自然的神秘和万物的灵性,他们渴望认识“无限”和“绝对”,致力于通过一种新的宗教和艺术对这个经过了理性化和祛魅了的世界进行复魅。这一切都与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普遍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早期德国浪漫派的创作一方面深受康德哲学的影响,最核心的关切是诸如自由、历史、审美、主体性、上帝,以及有限与无限、神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等一系列根本性的哲学问题。而另一方面,早期浪漫派所代表的时代精神的转变,又与推动后康德哲学发展的那场著名的争论——“泛神论之争”(Pantheismusstreit)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可以说,“泛神论之争”构成了德国浪漫主义哲学兴起的重要背景,同时也是从内在的问题意识来理解浪漫主义核心观念的关键所在。 俄裔美国学者尼古拉斯·里亚萨诺夫斯基在谈及英国和德国的浪漫主义时曾经指出:“最好地表明其要旨和意义的一般性称呼或许会是泛神论(pantheism),或者可能是万有在神论(panentheism)。”①而海涅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到了,“泛神论是德国的隐蔽的宗教”②。“泛神论”这个与斯宾诺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标签的确抓住了早期浪漫派的一些重要特征,比如他们都对那种将上帝视为超验的人格神的传统观点采取批判的立场,试图超越启蒙的科学世界观,不再将自然理解为受制于外在机械必然性的、僵死的、惰性的物质的集合,而是重新赋予自然以内在的活力和神性,使之成为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成为具有现实性的、与自然同一的神。泛神论通常被界定为一种将神与自然等同起来的立场,不过,由于“神”和“自然”这些观念本身的多义性,使得人们对泛神论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如果只是简单地给德国浪漫主义贴上“泛神论”这个标签,可能反而会使人们对浪漫主义产生更多的误解。 本文试图将早期德国浪漫派的所谓“泛神论”问题重新纳入耶拿浪漫派圈子形成前后的历史语境和思想语境中加以考察。从梳理泛神论之争的缘起出发,揭示这场重要的思想争论对于反思启蒙的理性主义世界观、超越正统基督教的上帝观念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并进一步考察由泛神论之争所推动的新斯宾诺莎主义的兴起对浪漫主义哲学核心观念的形成产生的影响,而早期浪漫派又是如何通过创造性地阐发斯宾诺莎的思想,为克服启蒙世界观的异化和分裂奠定了一种新的哲学基础。 一 泛神论之争的缘起 法国思想家、著名的怀疑论者皮埃尔·贝尔将斯宾诺莎称为“一个体系性的无神论者”,而所谓的“斯宾诺莎主义者”则“几乎不信仰任何宗教”③。在贝尔看来,斯宾诺莎的哲学是人们可以想象得出的最可恶的假说,它最荒唐也最为直接地反对我们心灵中最确定的那些观念。贝尔的批判使得“斯宾诺莎”几乎成了无神论、宿命论和物质主义的代名词,而对于17、18世纪欧洲的主流知识界来说,作为无神论的“斯宾诺莎主义”代表了一种在宗教和政治上极为危险的立场。对于莱布尼茨和沃尔夫等德国哲学家来说,竭尽所能地批判他的哲学并将他们自己的哲学与斯宾诺莎的哲学区别开来,乃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因此,在18世纪中后期的欧洲思想界,“无神论”、“泛神论”和“斯宾诺莎主义”这些标签实际上都被用于表达同样的意思。这也就能够解释,当大名鼎鼎的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这个理性宗教的捍卫者,宣称自己所信奉的唯有斯宾诺莎时,为什么雅可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会感到无比震惊,并将此事视为一件丑闻。当他得知德国启蒙思想家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计划为其刚刚离世的好友莱辛作传时,他不得不询问门德尔松是否知道“莱辛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④。而门德尔松别无选择,他只能要求雅可比对此做出解释,所谓的“泛神论之争”就此开始。 从表面上看,这场争论是围绕着正统神学关于上帝和自由意志的学说来展开的,但它同时包含着一股深深的暗流,将会把这场争论推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揭开现代世界的虚无主义本质。“泛神论之争”最初缘于1780年夏天雅可比前往沃尔芬布特(Wolffenbüttel)拜访莱辛时与他所进行的谈话。这次谈话是由歌德的诗作《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所推动的。在看完这首诗后,莱辛表示这首诗很好,因为它正好与他自己的观念是一致的,莱辛承认:“关于神的正统观念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我受够了它们。一与全(Hen kai pan)!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这也就是这首诗的方向,我必须坦率地说我喜欢它。”而雅可比则回应道:“那你一定是完全同意斯宾诺莎咯。”莱辛回答说:“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名字来代表我自己的话,那么(除了斯宾诺莎)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了。”⑤莱辛对待斯宾诺莎的态度令原本想要从他那里寻求帮助以对抗斯宾诺莎的雅可比大惊失色。虽然雅可比和莱辛在对待斯宾诺莎的态度上大相径庭,但他们至少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启蒙哲学家的上帝并不是他们感兴趣的上帝。而且,他们都想要避免陷入怀疑主义,对历史的危机和形而上学的危机给出一个合理的回应。只不过莱辛在斯宾诺莎那里找到了一条克服怀疑主义的道路,而雅可比则将斯宾诺莎视为怀疑主义的完美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