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科技劳工:劳工研究的新主题 过去20多年间,中国的信息技术行业发展迅猛,尤其是互联网经济实现了爆发式的增长。中国的互联网经济在20世纪末美国互联网泡沫时期开始兴起,在2000—2010年间发展出以百度、阿里巴巴、腾讯为代表的互联网巨头,搜索引擎、电商平台、社交网络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近十余年来,新媒体和短视频平台(字节跳动)、零工经济平台(滴滴、饿了么、美团)是互联网经济爆发增长的新领域。根据工业和信息化部发布的《2020年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统计公报》,截至2020年年底,中国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规模以上企业超过4万家,从业人员数量达704.7万人,多年来保持连续增长。① 伴随着互联网经济的蓬勃发展,中国的劳工研究也开始将注意力转向新兴经济领域中的各种新劳工群体,尤其是各种平台经济所催生的“数字劳工”群体,例如网约车司机(吴清军、李贞,2018)、外卖骑手(陈龙,2020;李胜蓝、江立华,2020)、网络主播(徐林枫、张恒宇,2019)等。这些研究可以视为传统劳工研究的延伸: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属于典型的服务业工人,从业者的背景通常和(新生代)农民工研究的研究对象相似。与此同时,互联网经济中的各种“知识劳工”群体也逐渐被纳入劳工研究领域,例如科技公司中的软件开发与研发人员(程序员)(孙萍,2019;王程韡、杨坤韵,2019)、产品经理、产品运营、用户界面(UI)设计师(侯慧、何雪松,2020)。这些岗位上的劳动者通常拥有大专或以上学历,日常工作以办公室中面对电脑的线上工作为主,在工作过程中相对享有更多的自主性。 为了明确研究对象的范畴、把握信息技术行业劳动者的特征,本文着重关注信息技术行业内从事计算机软件生产、设计与维护、网络与服务等知识密集型劳动的劳动者。为了行文方便,本文沿用习惯叫法,将信息技术行业简称为“科技行业”,将相关企业简称为“科技企业”,将相关劳动者统称为科技劳工(tech worker)②(Alegria,2019)。科技劳工主要包括信息技术产业中从事脑力劳动的产品经理、产品运营人员、软件开发人员、交互界面设计师等新兴劳工群体。互联网公司是科技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科技劳工是互联网公司的核心员工群体,也广泛存在于其他信息技术相关企业中。关注科技劳工的意义不仅在于他们作为新兴劳动者的数量与社会影响力正在迅速提升,也在于他们在信息技术(尤其是互联网)与社会的关系中处于独特位置。一方面,科技劳工和信息技术处于紧密互动之中,科技劳工不断发明和改进信息技术,同时又在劳动过程中持续且密切地使用信息技术,他们的劳动条件与劳动过程不断被信息技术所塑造。另一方面,信息技术行业在技术与社会的互动中处于独特位置,科技劳工通过科技产业的成果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同时消费者群体的反馈又逆向影响科技行业内的劳动过程。这在宏观层面可以理解为社会对技术的形塑作用。 尽管科技劳工群体和体力劳动者、服务业劳动者有很大不同,相关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受到传统劳工研究的影响,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制造同意”(Burawoy,1979,1985)的理论命题。这个命题在科技劳工研究中被转化为劳动者为什么愿意积极参与劳动力市场竞争甚至自我商品化(严霞,2020),为什么愿意接受“进取自我”的话语(王程韡、杨坤韵,2019),为什么甘愿加班(侯慧、何雪松,2020)。相关解释也受到布洛维“赶工游戏”概念的影响,强调在项目制与弹性工作制等具有隐蔽性的高压性管理策略下(侯慧、何雪松,2020;梁萌,2019),劳动者享有某种程度的自主性,沉迷于自我提升的“游戏”,所以不愿意挑战规则、表达异议(王程韡、杨坤韵,2019)。 但是,传统劳工研究的理论框架、概念工具乃至提问方式是否完全适用于科技劳工群体的研究还有待验证。首先,和体力劳动者或服务业劳动者相比,科技劳工的工作过程有很大不同,那么相关研究是否可以直接应用或借鉴传统劳工研究的理论框架?其次,对“霸权”“游戏”等概念的借用也需要仔细斟酌。在游戏的比喻中,游戏能否吸引参与者取决于他们对不断变化的劳动力市场状况与工作情境的理解(Sharone,2013)。直接借用“为什么同意”的提问方式可能预设了劳动者没有改变行动策略的可能性,也可能产生“任何工作中的自由与满足感都是内化了管理者目标的虚假意识”的悲观看法(Hesmondhalgh,2011)。 这些理论问题之所以出现,原因不仅在于现有的科技劳工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缺乏足够的经验研究与理论积累,还在于当前的讨论没有很好地区分劳动过程理论传统与规范性控制理论之间的紧张关系。劳动过程理论是中国劳工研究最主要的理论资源之一,其关切的核心是劳动过程中的控制与反抗问题以及产生于劳动现场的劳工意识问题。规范性控制理论关注的是控制的各种规范性面向(如情感、审美、身份认同、文化),其核心是对“自我”的争夺。在科技劳工研究中,这两种视角必然交织在一起,但如果不能厘清两种理论路径的基本差别,相关的经验研究可能会缺乏清晰且自洽的理论框架。 为了厘清这两种经常交织在一起的理论视角,本文首先回顾了现有劳工研究中两种理解“控制”的理论传统,即劳动过程理论与规范性控制理论。在此基础上,本文厘清了现有科技劳工研究中较为清楚的基本命题,包括组织结构与文化变迁、科技行业劳动力市场的特征、社会/技术二分的内部职业分工,并分别讨论两种理论传统在各个领域的应用与有待探索的问题。最后,本文强调了技术与劳动过程的辩证互动关系与劳工主体性两个议题在科技劳工研究中的核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