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语:独具风姿的“新生代军旅作家” 《垄堆与长夜》是我最早读到的董夏青青的短篇小说,时在2014年,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别样与另类。小说中的刘志金是一个普通士兵,却更像一个符号,在其他人的生活和话语中活着与死去。这样的小说怎么读,感觉都有点儿冷酷,似乎缺少一种温情与关怀,而且它的思想内蕴也与崇高和英雄不相关。迥异于新时期以来军旅小说创作的主流风格与方法,董夏青青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甚或相反的路途,形成了不同于前辈军旅小说家的崭新风貌,在“新生代军旅作家”群体中独具风姿。 董夏青青的小说与21世纪以降军旅小说普遍沿袭的官场/职场与社会化的叙事模式也有很大差异,她擅长在有限的时空中叙述和描摹边防官兵与普通小人物那种粗粝、焦灼的生活,营造沉郁悲壮的情感意绪。事实上,“即便是在军人与战争的范畴里,英雄叙事也是一种特殊化的存在,或言之,是人在特殊环境与情势里的极端化表现。从文学角度论之,它是理想与想象的产物。任何人在面对炮火与死亡的时候,都不可能没有恐惧,内心的斗争或纠结都会是一种复杂的状态。那一瞬间,既是对性格与理想的考验,也是人性与反人性的冲突。人们对英雄的渴望,恰好反证了人的内心的脆弱与怯懦。现实生活里,人们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会怀有英雄的元素与情结,这些元素与情结在日常经验中不可能聚积为英雄的行为;因此,从文学角度论之,或者当我们强调文学真实性的时候,非英雄叙事就有了经验的依据”①。 2018年,我曾写过长篇评论《任性地涂抹苍茫辽远的命途底色——董夏青青中短篇小说批评笔记》,多角度地论述了董夏青青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的独特性。近日,又读了她2018年之后发表的数个中短篇小说,我发现她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文学观念与叙述风格,这不禁引起我的关注与思虑。脑海里迸出几个关键词,与董夏青青的小说紧密关联,并向着当下小说创作的状况蔓延开去:现实主义、零度叙述、作家在场以及小说的当代性。 由此,我产生了对董夏青青小说创作进行整体命名的冲动,将她的零度叙述与现实主义结合起来,称之为“零度现实主义”。我当然知道,所有的概括与命名都是蹩脚的、有缺失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它的好处是易于读者辨识,也可能会在某种意义上彰显它对作家创作的暗示与影响。我将自己关于当代小说创作的一些问题的思考,与对董夏青青小说的批评、阐释对接起来,部分地释放我对当下小说创作的不满与焦虑,对过于现实平静、波澜不惊的文学场或许也会有某种触动。这是我能思考却无法尽言的,当然也是不敢抱以期许的。 二、写作的伦理:真实地记录与还原 董夏青青的小说当属现实主义,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与她所描写,或者说极力想还原生活的真实境况有关。在董夏青青的小说里,没有浪漫的想象与诗意的情境,边防地域的自然环境险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从写作伊始似乎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写作伦理,即绝不像“伪现实主义”那样掩饰边防官兵们生活的粗粝与晦暗、困顿与艰辛,绝不将自己主观的信念与理想强加给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 当下作家中,写历史的要多一些,那些历史并非他们的亲身经历,依凭的大多是历史资料。这样依凭讲述和描写建构起来的历史,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文学的角度看,其实都大有可疑之处。问题的关键在于,对历史的真实与否,当下的很多读者并不关心,读者要的是精彩好看的故事。相比之下,书写当下现实生活的优秀作品并不多,即便有,也是靠采访或其他间接方式获得的故事与经验。具有直接经验与体验者寥寥,更不要说作家沉浸其中,真正是他所讲述和描写的生活中的一员了。为什么我们现在很难在小说中读到出人意料、令人拍案叫绝或者难以想象的细节?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家不曾生活在他所描写的生活之中,好的细节是单纯靠想象,或者刻意编织所无法达成的。 董夏青青在十余年的军旅生涯里,多次前往博尔塔拉、伊犁、和田、喀什、阿克苏等地的边防连队,与基层官兵同吃同住,真实地体验和经历了外人难以想象的戍边生活,感知了边防军人的人生、命运、家庭、情感等多重面相。这样特殊的经历,使得董夏青青在写作小说时不肯去更多地进行文学性的想象,或言小说的虚构,尤其是不肯轻易地模式化、概念化、脸谱化地塑造英雄形象;相反,她只想尽可能真实地记录、还原戍边军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和人物群像。董夏青青坦言:“在写作时,我尽力掩藏自己,在文中呈现生活的自然流动。如果我要进行概论和抒情时,就会马上警惕起来。我不能用三言两语遮蔽他们十年五载的生活,不能假装洞察一切,把自己的声音安在他们嘴上。我更倾向于在大量现实素材的基础上,通过虚构的情节安排,让人物们自己行动,自己说话,完成自己的纸上人生。如此,既是对这些人曾经如是活过的纪念,亦是对一种荣誉生活的尊重。不让他们在作者的陈词滥调中,失去击打人心的力量。”②当下的中国作家里,很少有像董夏青青这样从道德与伦理的角度认知写作的,这不仅仅是一种文学观,更似一种文学的宗教观,体现了她对写作的虔诚,也表达了她对所接触过的边防官兵们的尊重与敬意。这显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创作经验与方法,而是一种别样与另类的小说写作宣言,在当下小说创作的整体语境中颇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