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11-0081-05 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被T·S·艾略特称为当代英国四大小说家之一①,他以敏锐的观察力和渊博多智的学识著称,尤擅表现战争语境中知识分子的生存景观。其小说《滑稽圆舞曲》(Antic Hay)与《旋律的配合》(Point to Point)《克鲁姆庄园》(Crome Yellow)等作品,揭示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困境。中国小说家钱钟书(1910-1998)同样以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观察与剖析见长。海外学者曾指出钱钟书与赫胥黎之间存在一定文学渊源。耿德华(Edward M.Gunn)认为钱钟书阅读过赫胥黎小说并受其影响,“虽然钱钟书只不过偶尔援引英国现代作家的作品,但毫无疑问地读过他们的作品,其中既有D·H·劳伦斯、T·S·艾略特,又有瓦渥和奥尔德斯·赫胥黎”。②胡志德(Thedore Huters)则指出两人在讽刺艺术上有相通之处,“钱的小说也正是在一个方面与阿尔德斯·赫胥黎以及伊夫林·沃的作品相合,即把社会名流形象串联在一起加以挖苦嘲讽。”③ 对比《围城》与《滑稽圆舞曲》,我们发现二者之间有着更为内在的关联。“《围城》和《围城》中对鸿渐的处理所表现的社会,是一个旧事物毫无意义的不肯退场,而一个大胆地讽刺和超越旧价值观的新秩序尚未形成的社会。”④而在《滑稽圆舞曲》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英国社会正处于动乱之中;能上能下观念和浪漫主义理想的破灭使得人们不能正视思想、感情或现实,无法维系梦想或尊严。”⑤两部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都被裹挟进战后的空虚中,试图借助建立在自我欺骗之上的爱情填补空虚,他们不断逃离,却在逃离中逐渐沦陷,直至四面楚歌,被空虚彻底围困。而两部小说的逃离和围困主题正是通过一系列空间隐喻得以实现,空间书写是二者最根本的相通点。 《滑稽圆舞曲》文本内部充斥着多种空间意象如实验室、教堂、家宅等,它们既是故事发生的场所,也是情节发展的线索,还是人物精神状态的缩影。《围城》中方鸿渐所处空间主要是家、学校和报社,每个空间都以逼仄的形态对其进行精神挤压,方鸿渐始终是这些空间的他者,虽置身其中却又不真正属于其中。两部小说的标题也颇具空间隐喻色彩,“围城”的空间象征性不言而喻,“圆舞曲”则体现了时间流逝中空间行动的复沓和循环,“滑稽”意味着这种行动的徒劳和无意义,沦为一种始于斯终于斯的狂欢表演。《围城》与《滑稽圆舞曲》的联系突出地表现在四组空间意象的对应书写之中,即伦敦穹顶模型与三闾大学、实验室与家宅、地下室与箱子、乡村与城市。 一、伦敦穹顶模型与三闾大学:想象的乌托邦 《滑稽圆舞曲》与《围城》建构了伦敦穹顶模型与三闾大学这两个乌托邦想象空间。前者寄寓了英国知识分子幻想破灭后的绝望挣扎,后者则演变为战时中国的“造谣学校”,生活其间的知识分子基本不存幻想,大多以悲观淡漠的态度审视一切,沦为时代的失语者。 《滑稽圆舞曲》中,建筑师老冈布里尔构筑了一个伦敦城市的穹顶模型。这个穹顶模型精巧完备,具体而微地呈现出理想化伦敦城的细节构造。模型总体由外向内收缩,使内在空间向中心聚拢。老建筑师将模型视若珍宝,着力维护其内部空间形态,因为这个模型保存着过去的幻梦与未来的期待,仿佛拥有了它,就拥有了整个伦敦城的光荣与梦想。然而,这种人造的穹顶空间不堪一击,小冈布里尔无意之间就砸碎了其间的教堂模型,既显示了穹顶模型的脆弱性,也暗示了老建筑师乌托邦理想的悲剧性和悖论性。 老冈布里尔设计的穹顶模型是其对伦敦城的个性化理解与梦想化呈现,属于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乌托邦是一个人工制造的孤岛,它是一个孤立的、有条理地组织的且主要是封闭空间的系统,这个孤岛的内部空间的秩序安排严格调节着一个稳定的、不变的社会过程。⑥老冈布里尔的穹顶是为人类精神与想象力而造,并以此审视战后英国社会的诸多荒谬愚蠢。模型承载着批判与超越的功能,引导人们突破僵化思维,面向未来时空。然而,它注定只是美好的幻想,因为“他们更喜爱腐臭的气味、不见天日的凝滞空气、肺结核与佝偻病;他们更喜爱丑陋、卑鄙与尘土;他们更喜欢扭曲的人体、头脑空空的病态身体”⑦。乌托邦的理想空间想象与伦敦城的现实空间状态形成强烈反差。前者的光明洁净笼罩在后者的猥琐不堪之下。一战后的英国,多数建筑师被整合进社会资本体系中,其建筑理想被吞噬,设计的作品只是没有灵魂的空壳。老冈布里尔的穹顶模型无法对抗现实资本的运作,陷入了失败的泥淖,最后他只能屈从于资本的力量,将模型卖给他人,暗示其乌托邦理想的破碎。正如哈维强调的,必须从现实的时代状况出发来建构乌托邦理想,而不能漂浮于高高的云天之上,因为此种乌托邦理想乃是纯粹的、想象的空间。⑧ 与穹顶模型相得益彰的一个重要意象是冈布里尔设计的气垫裤。“这是一种能膨胀的充气囊袋,象征着人物自己与现实的隔离。他隐藏在有气垫的外套背后的冷漠态度以及他的胡须使他的形象变成了‘完人’。”⑨气垫裤充盈着躁动不安的气体,将人体与现实隔离,这似乎是冈布里尔对未来生活的乌托邦幻想。然而,气垫裤禁不起外力挤压,一戳即破,如同一战后英国知识分子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