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9月初版的《林海雪原》,引发了革命英雄传奇这一小说类型的命名,并被当代文学史确认为该类型中最重要、影响最大的小说[1]。新时期以来,学界对其醒目的“传奇”特征,除视为此书作为当代优秀长篇小说乃至“红色经典”的某类特点,亦不断再阐释,或引出重英雄的绿林传奇收编于“革命历史小说”时越轨的江湖想象,或揭橥五六十年代文学的“隐形结构”暗含的国家意识形态对民间因素的服从,或由此考察革命叙事对中国传统小说母题、叙事模式、叙事资源的袭用与改造,或探讨其在“革命”与“通俗”的相互利用与对抗中何以重新复活等[2],从“重写文学史”“再解读”等不同学术路径予以阐述。 这些基于新的语境与视角的成功诠释,当然是对《林海雪原》及其“传奇”意味的打开,但也不免导向对其合乎范式与预设的定型化的抽取。如同《林海雪原》及其衍生文本的生成有参照即时评论修改定型的过程[3],《林海雪原》之“传奇”特性亦是在当时评论中生发、流转、固结。“传奇”之于《林海雪原》,实非一种不言自明、固定不移的属性,而是一抹需要被评论家点出并阐释的异采,并且随着文艺方针的变化与指摘的突如其来,还需加以新的点化与回护。 参考1990年汇集的《林海雪原》评论目录[4],可知《林海雪原》初版后三四个月里,书评多系此书编辑龙世辉所撰。其文主要介绍小说是曲波根据亲身经历写成,表现了战士的英雄形象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对读者有不同层面的教育鼓舞意义。龙世辉虽已注意到曲折惊险的情节和分章分节的叙述对读者的吸引,但仍将本书最根本、最成功的地方,指向作品中英雄人物的鲜明形象[5]。他不忌以“传奇式的”[6]形容少剑波等英雄,以显扬英雄斗争之艰巨、精神之崇高,但不曾指出小说故事情节层面的“传奇”。在读者反映故事曲折多变后,他也只是敏感地与“惊险小说”的离奇与猎奇拉开距离[7]。显然,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写新英雄的成规下,叙事之“奇”毕竟品位不高,还有偏离真实的风险。然而,在对叙事之“奇”的规避或超越中,他似乎并未意识到不久后即成为《林海雪原》突出色彩的“传奇”。 《林海雪原》的传奇色彩如何被点出与接受,可由作家出版社1958年7月编辑出版的《〈林海雪原〉评介》观之。这本旨在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评论专辑,特以《文艺报》副主编侯金镜的《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读〈林海雪原〉》打头。这篇原刊于该年第3期《文艺报》的长文,开篇亦已显示了强烈的辅导读者的批评自觉。它从新中国成立以来描写新英雄人物的作品对读者的影响谈起,在此整体视野中给了《林海雪原》一个近于“普及”而非“提高”的定位:“思想性的深刻程度尚不足、人物的性格有些单薄、不成熟”,但“具有民族风格的某些特点,故事性强并且有吸引力,语言通俗、群众化,极少有知识分子或翻译作品式的洋腔调,又能准确地描绘出人民斗争生活的风貌”,“普及性也很大,读者面更广,能够深入到许多文学作品不能深入到的读者层去”[8]。 比之于龙世辉的评论,侯金镜做了一个翻转:《林海雪原》之所长并非对英雄人物的描写,而是依托“民族风格”的某些特点达成的普及性。因而不难理解,在认可本书产生于生活这“唯一源泉”后,侯金镜转而突出此书的两大优点是“充沛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感情;接近民族风格并富有传奇色彩的特色”[9]。《林海雪原》的传奇色彩由此凸显,但不像革命英雄主义和民族风格在当时的理所当然,“传奇”因与“奇”“旧”的暧昧关联而需加以辨析。侯金镜接下来对《林海雪原》的解读,也确乎表明这是一个需要处理得精巧圆熟的特色。 侯金镜不从情节或人物入手,而先分析小说的环境描写。他暗示林海雪原的自然环境是故事得以演绎近四十万字的基础,不然“一小撮不堪一击的国民党匪徒”不会是小分队的劲敌;而小分队仍然消灭了匪徒、驯服了天险、欣赏了大自然雄伟壮丽的奇景,这便表现了小分队英雄战士的革命气魄。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阐释自然环境如何给本书“平添了不少传奇色彩”。首先,他指出给林海雪原蒙上“传奇的轻纱”的灵芝姑娘、李鲤姑娘等传说,寄托了人民战胜邪恶的意志和美丽的理想,把大自然人格化,使大自然和人民共悲苦、共欢乐。其次,他把小说中闪现的“传奇性的人物”蘑菇老人与姜青山,阐发为善良坚强的劳动人民的象征和林海雪原环境的生动陪衬,以他们的性格象征富有生命力的大自然的性格。这样的诠释既缓解了这两个人物性格描写具体性方面的不足,又通过揭示他们的象征意涵而使“传奇”、劳动人民和大自然的粘合更加紧密。如此,小分队消灭匪徒,也是在保卫能够体现人民精神的壮丽河山不被匪徒玷污,小分队的精神境界也就被烘托得更加崇高[10]。通过对环境描写的大段分析,侯金镜实际铺开了绵密而多层次的阐述,把“传奇”渗透在人民人格化了的大自然的性格中,显示出其烘托革命精神的积极意义,从而婉转地把它合法化、积极化。 对照此前龙世辉对《林海雪原》环境与传说的评述,更可察见侯金镜解读的功夫。龙世辉把小说特殊的自然环境,视为小分队在剿匪斗争外还有对自然的斗争,须战胜天险和饥冻;对于书中的几个传说,也只表示增添了喜剧气氛、浪漫色彩和宁静情调[11]。侯金镜的阐述明显更复杂,他不仅要指出环境与传说的传奇色彩,还要结合小说主题拔高其精神,赋予“传奇色彩”以积极的因素。当然,阐释的复杂度,本身也透露出对“传奇”的警惕,这是后话。他此时的任务还是温和地从小说中点出这抹异采,然后又妥帖地将其安置回小说中。因而起首就把“传奇”流畅地转化到小说的整个环境,是极具洞察力与技巧性的举动。后文带到小说的主要人物、表现方法所渲染的传奇色彩,只需立足于“小分队处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环境”[12],便可应付自如。情节的夸张若和当时的环境气氛相协调,那么“传奇性的异采”便能在小说中得到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