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察冀边区作家里,从年龄来看,上有年长四岁的王林,下有年轻七岁的陈辉、魏巍等,孙犁居中;从创作量及作品影响来说,在1944年春赴延安之前,孙犁虽属中坚力量,但并非特别出众;然而到了1945年,经过延安精神洗礼之后,孙犁在对远隔千山万水的冀中魂牵梦萦的思念中,迸发出瑰奇的创作灵感,白洋淀,那碧波荡漾的水域,那茂密的芦苇,那清香的荷花,那苇丛中莲花下神出鬼没的抗日军民,在他的笔下,顿然鲜活起来,先是给少水的黄土塬,继而给闷热的陪都,乃至更为广阔的世界,带来了水灵灵的清新感受。声名鹊起见证了孙犁创作个性的成熟。 一、以叙事诗为诗性叙事启程 孙犁,1913年农历四月出生于位于滹沱河南岸的河北安平东辽城村。幼时家贫,在田野里采野菜、上树捋榆钱柳叶、摘杨花的经历,给他的心灵打上了自然、淳朴的底色。从小喜欢听说书与三弦,看河北梆子等地方戏,富于民族色彩与生活气息的文学艺术耳濡目染浸入他的文化结构。最早读到的古典小说《封神演义》,历史与神话交织,细节写实与浪漫幻想融汇,给他写实与浪漫两副笔墨自然天成的熏陶;《金玉缘》(《红楼梦》),给他以诗意的浸染与描写女性世界的启迪。新文学直接在他的心田播下了创作的种子,曾在中学校刊上发表小说习作,高中毕业后一度赴北平想以创作谋生,投稿多被退稿之后,回到河北白洋淀边的同口镇教小学。一年时光,白洋淀的春波夏荷秋苇冬冰之自然景观与风土人情都深深地刻在孙犁的心灵深处。 早在1930年11月所作独幕剧《顿足》里,朝鲜人在日本人强迫下学日文,在朝鲜的国耻日却不得不去参加日本国庆盛典,朝鲜少年被日本学生踢伤,伤人者却得到日警的偏袒,如此屈辱令朝鲜学生朴奇玉姐弟深为忧愤。当时“九·一八”事变尚未爆发,孙犁就已经表现出对日本咄咄逼人之势的敏感。卢沟桥事变点燃起全面抗战的烽火,他更是热血沸腾地积极投身抗日救亡,抗战文学书写随之展开。1937年冬,参加吕正操冀中人民自卫军,被分配到政治部做宣传工作,先后编写《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编选中外诗歌选《海燕之歌》,在《红星》杂志、《冀中导报》上发表《现实主义文学论》《鲁迅论》等文章,还受命担任人民武装自卫会宣传部长、抗战学院教官,撰写《冀中抗战学院校歌》,教授“抗战文艺”“中国近代革命史”。抗战学院因形势紧张而解散后,他带领流动剧团,在敌人进攻的缝隙中游击流动,现编现演。1939年春,结识了跟随第一二○师前来冀中的名作家何其芳、沙汀,在贺龙部队过了一段打游击的生活。随后到晋察冀通讯社、边区文联、华北联大①,创作始终与战斗足迹相伴。 燕赵大地不仅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而且诗歌传统源远流长,《诗经》里的《邶风》《鄘风》《卫风》多有燕赵诗歌,其中颇有叙事委婉舒展、女子形象栩栩如生之作。其后,建安风骨慷慨悲凉,晋代刘琨气韵清刚,唐代卢照邻高昂或幽寂均寄托于山水、见之于意象,高适豪迈雄奇,元代关汉卿跌宕多姿而形象鲜明,明代薛论道散曲语言清新而意境高远,现代冯至《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等叙事诗独步诗坛,燕赵诗歌流脉为孙犁初出茅庐奉献出一批叙事诗奠定了厚重的基础。 叙事诗《儿童团长》(1939),叙写雷鸣电闪的雨夜,十三岁的儿童团长小金子认真查岗,行走不便的“小拐五”坚守哨位,“小拐五”为八路军陈庄战役获胜而兴奋,也为八路军的受伤而心痛,雨夜湿冷,全然不觉。作品质朴天然,有儿童团的觉悟,也有母亲对孩子的担心与呵护,侧面反映了八路军陈庄之战的胜利。1939年10月7日完成的叙事诗《梨花湾的故事》,开篇描写了晋冀交界阜平县美丽的梨花湾:“梨花开,杏花放,/一片好风光”,“泉水从山涧流下,/冲滚着半红的沙果”,“说不尽的,/这村庄的甜甜蜜蜜,/可是自从来了日本人,/一切就不再为人提起。”接下来叙写苦难与复仇:日本人打到家门,刚生下第三个小孩的李俊妻寒冬腊月逃难受了惊吓与风寒,“丢下了五天的婴儿死去”。十天头上,新生儿也不幸夭折。“放羊大王”李俊带了七个放羊结交的弟兄响应聂司令建立太行山铁的子弟兵的号召,一同加入阜平营。梨花湾顶好的妇救会会员王兰许诺:“大兄弟/不怕人家笑话,/只要你安心打仗,/我做你那孩子们的后娘!”王兰的丈夫李歪是个醉鬼,“听说去年就参加抗日了,/可常见他跑回家来”。这一次又从队里开了小差,受到与李俊有仇的李鼠挑拨,骂王兰“浪老婆”“坏老婆”,王兰索性跑了出去,李歪在家白天吃不到饭,晚上连个影也等不到,想去打“他的女人”,转念一想自己开小差回来,叫妇救会知道了不得了,只好自己吹灯睡下。第二天,“王兰派来一个女孩子,/告诉李歪:‘李歪呀,/快滚你的蛋吧!//要是你不回队去,/我便永远住在李俊家里,/替他照顾孩子,/和你散个蛋的啦!’”燕赵女子性格直率,何等爽快!叙事风格质朴无华,写出了边区女性的觉醒与自主。 1939年12月20日完成于阜平东湾的340余行长篇叙事诗《白洋淀之曲》,刻画了一个坚毅勇敢的女性形象。第一部写菱姑乘着冰床在白洋淀冰海中驰骋,柳编小篮中放着一包点心、一件棉衣,年轻的妻子要去探望在端村作战中负伤的村游击小组成员水生。她回想着十六岁时与水生的相识和婚后甜蜜的生活,水生对她的温柔、珍视、幽默和抗战的勇敢。第二部描写菱姑与水生战友为水生送葬的悲怆。第三部里,菱姑接过水生的驳壳枪:“一股热血冲上她的脸,/热情烧蓝她的瞳孔;/水生的力量变成了她的力量,/扳动枪机就握住了活的水生!”“伴着水生,/菱姑走上战场;/在战场,/就像两人生活在船上。”“白洋淀上,/冻结着坚厚的白冰,/白冰上冻结着鲜红的血!/牺牲者——水生的英灵!”“热恋活的水生,/菱姑贪馋着战斗,/枪—响,/她的眼睛就又恢复了光亮!”白洋淀四季不同的景致成为主人公生命的背景与象征:“荷花淀的荷花,/看不到边,/驾一只小船驶到中间,/便像入了桃源。”那盛开的荷花犹如男女主人公的炽烈爱情。冬日里,“白洋淀已经成了一片冰,/这里是一个真的水晶宫;/远处有一片荻苇,/挑着芦花在寒风里抖动”。这芦花仿佛是在为烈士殉国而悲怆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