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文学”的提出 本文提出“鲁迅文学”,意在描述和彰显这一独特的文学存在。 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文学,对其所在的时代有如此深刻的影响。作为起源性与标志性的存在,“鲁迅文学”深刻影响了20世纪中国文学,形成了新的文学范式;新世纪以来,在消费主义潮流中,“鲁迅文学”及其影响下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力日渐式微,值此语境,“鲁迅文学”及20世纪中国文学都需要及时回顾和总结。 因而,追问“鲁迅文学”,不仅是更深入地理解鲁迅,也意味着适时总结20世纪中国文学,甚至一窥鲁迅文学想象与中国文学现实的距离。 无疑,“鲁迅文学”集合了中国文学传统和世界现代文学的优秀资源,从传统、现代、启蒙、革命、政治、艺术等多种维度去描述它,都可以找到阐释的可能,但是,任何单一维度的阐释都不能穷尽它的存在。 鲁迅不认同载道与游戏的传统文学观,不屑于现代市场化的消费主义文学,又与现代的“纯文学”与“艺术”保持距离。对他来说,文学不是载道的工具,也不是消遣的摆设,不是逐利之器,也不是名山事业,不是他物的附庸,也不是艺术之宫里的创作。他前期投入小说创作,申明并非将小说引入“艺术之宫”,后来放弃富有别才的小说转向杂文,对于他人的惋惜与劝阻不以为意,甚至断然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他一生与文学同在,对文学的态度却充满纠结,以文学为志业,但屡屡宣称文学是无用的,戏言“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他轰走了”,一生与文学命运与共,临终却留下“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的遗言。 特立独行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定见?鲁迅很少正面谈及他的文学观,我们能否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文学立场呢? “鲁迅文学”显然超出作为艺术门类的“文学”,指向一个更大的存在。张承志曾在《鲁迅路口》中揣度,当年邻家女杰秋瑾和同乡英豪徐锡麟的引颈就义,是否激起后来以墨偿血的冲动?我不禁也想,当辛亥革命传到绍兴,正处于文学挫折中的他也曾激动呼应,内心是否仍执守留日时的文学初心?二十年代后期的屡次自嘲、晚年的“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背后,他是否真正动摇过文学的信念? 他与文学之间,构成了一种情到深处一言难尽的关系,对于这一生最密切的存在,他保持了一种沉默,终生如影随形的“文学”,也就构成谜一般的存在,并不断溢出深厚而独特的魅力。 在某种意义上,鲁迅不是以作品,而是以一生的文学行动,展现了“鲁迅文学”的存在。他在留日时期引介“摩罗诗人”,揭橥“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文学意向,此后终其一生以文学为促进现代转型的行动,践履了早年的文学期许。文学在他这里,是介入现实参与历史的社会行动,是追问自我冲决绝望的生命行动,是有限自我与大时代共存亡的方式,其文学外在切入现实,同时内在切入自我生命,既反抗外在的黑暗,也反抗内在的绝望,在内外两方面同时拓展,向外与向内的深度是成正比的,因深切生命体验的参与,其现实的思考与战斗显出独有的深度,在鲁迅文学中,个人与时代、现实性与内在性是如此深刻地交织在一起,相得益彰。 从小说、散文诗到杂文,鲁迅在行动中赋予文学以意义,所到之处,不断展现新的文学景观,拓宽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因其示范效应,小说由边缘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的中心,杂文更是几乎凭其个人的努力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重镇。他说“托尔斯泰将要动笔时,是否查了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之后,明白了小说是文学的正宗,这才决心来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的创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同时又确定,“杂文这东西,我却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1]。在他这里,文学性不是从过去时的“文学概论”来的,而是由文学者的当下行动赋予的。 作为行动的“鲁迅文学”已然超越诸多现行文学理论的界定。以艺术和审美为宗旨的现代纯文学观,无法穷尽鲁迅文学的复杂性,以文本为中心的现代阐释观,顾及不到作品背后更大的文学者存在,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的单一维度,也看不到鲁迅文学现实性与内在性的深刻关联,将文学的现实关怀简化为“感时忧国”并打上不够“现代”的标签,更与中国和鲁迅相隔。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解读,必须溯源到更为本源和整体的、作为行动的“鲁迅文学”。 虽然鲁迅曾被无意有意地误读,曾遭遇断裂和超越的冲动,被消费化和功利化的阅读所抱怨,但回归自我与现实,回归“文学”本身时,人们终会重新发现“鲁迅文学”的价值。这个从来不以流行“文学”为意的人,却保持了最恒久的文学魅力,一个多世纪了,历史已经证明! 二 弃医从文:救亡理路与文学自觉 考察“鲁迅文学”的起点,需要重新打开“弃医从文”的故事。 在鲁迅的叙述中,弃医从文的导火索是幻灯片事件,《呐喊,自序》和《藤野先生》两文有所提及。《自序》简略交待了其思路的变化: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壮,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2] 这一过于俭省的描述,成为后来普遍被接受的有关“弃医从文”的解释,但其内涵有待进一步发掘。弃医从文背后有文学的自觉,与苦心孤诣的救亡理路相关。 弃医从文的第一个行动,是办文学杂志《新生》,主要成员周氏兄弟和许寿裳三人已形成一个新文学团体,但杂志计划中途流产。此后还有两个重要的文学行动,一是在《河南》杂志发表系列文言论文,二是与周作人共同翻译《域外小说集》。弃医从文的内在理路,就在这两个文学行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