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382/j.cnki.1000-5579.2022.04.012 苏辙的诗里,经常自比颜子,这颜子很安静地住在他的陋巷里①;苏轼则喜欢把自己比为鸿雁②,年年岁岁,往返飞翔。如果说陋巷是颜子所处的世界,那么鸿雁来去的世界,又被苏轼以何种诗语加以指称呢?作为诗歌意象的鸿,当然经常是飞在空中的,甚至飞去望不见的天际,所谓“渺渺没孤鸿”③,但苏轼似乎也会注意到鸿雁停落或栖宿之处,如“应似飞鸿踏雪泥”④“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⑤,诸如此类。需要说明的是,鸿在某一处雪地或沙洲,都不过是短暂驻留,毕竟它还拥有天空,所以它的世界流动不居,在《武昌西山》诗中,苏轼写出了这个流动不居的世界: 山人帐空猿鹤怨,江湖水生鸿雁来。⑥ 往复飞翔的鸿雁的世界被称作“江湖”,与猿鹤长居的北山,一静一动。猿鹤自是隐士的比喻,而鸿雁就指苏轼这样既不隐居山林又不稳居庙堂的人。庙堂之外的世界不光有山林,还有安静的陋巷和更为广阔的江湖。鸿在江湖的比喻,也曾出现在苏辙的诗里: 建元一二间,多士四方至。翩翩下鸿鹄,一一抱经纬……失足青冥中,投命江湖里。⑦ 作为鸿鹄起落的空间,“江湖”才能与“青冥”(天空)的辽阔相称。当然,表示环境和主体的词语,搭配使用有历史的习惯,江湖、鸿雁并不是陋巷、颜子那样几乎固定的组合,二苏笔下与“江湖”相配使用的似乎以“鱼鸟”为多: 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⑧ 本以鲰生,冒居禁从。顷缘多病,力求颍尾之行;曾未半年,复有广陵之请。盖以鱼鸟之质,老于江湖之间。习与性成,乐居其旧;天从民欲,许择所安。⑨ 草野微陋,章句拙疏。十载江湖之间,自群鱼鸟;五迁台省之要,永愧冠裳。⑩ 十年流落敢言归,鱼鸟江湖只自知。(11) 幸推江湖心,适我鱼鸟愿。(12) 毕竟字面上的“江湖”乃是水域,所以与之适配的主体还有“鱼”,而同时并举的“鸟”里面,应以鸿雁那样的候鸟为主吧。无论如何,包含鸿雁在内的“鱼鸟”明确为作者的自喻,“江湖”就是其身处的空间。那么,作者赋予这个空间的诗意又是什么,就是本文要加以考察的问题了。 一 失意之人被放逐的场所 对“江湖”的书写,恐怕是中国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之一,而在白话小说流行之前,主要见于诗歌。本世纪初,丁启阵先生有《中国古代诗歌中“江湖”概念的嬗变》一文(13),简要地梳理了“江湖”一词的语义变化,认为此词本指适合鱼类生存的环境,始于《庄子》,后来被陶渊明转指隐居的场所,及至杜甫,则扩大为在野(与出仕相对)、不在都城(与在朝廷相对)之义,就此定型,而被后人沿袭。尽管丁先生也已指出,杜甫久在江湖,与这个世界的感情是亲切的;但总体而言,跟极大多数儒家知识分子一样,杜甫毕竟仍希望出仕,向往朝廷,“江湖”并不是实现其人生理想的地方,这个空间的意义基本上是负面的,处在“江湖”的大致是失意之人。 确实,如果我们专看二苏上呈给朝廷的章表,则其中的“江湖”一词,仍是与朝廷相对的世界,而且几乎就是放逐罪人的场所。尤其是贬居黄州以后的苏轼,似乎习惯以寄身“江湖”来表述这段经历: 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14) 臣猥缘末技,获玷清流。早岁数奇,已老江湖之上;余生何幸,得依日月之光。(15) 前一段是刚获命离开黄州时所作,后一段是元祐初年在朝时的回顾,所谓“江湖之上”主要指向黄州的经历。这大概因为黄州处在长江之滨,过江就是荆湖北路,可谓名副其实的“江湖”之地。在苏轼贬居黄州的同时,苏辙受兄长连累,也贬居江南西路的筠州,他后来也用“江湖”一词指代贬地: 近蒙圣恩,除前件官,仍改赐章服者。谪宦江湖,岁月已久;置身台省,志气未安。(16) 臣家世寒贱,兄弟戆直。早坐狂言,流落江湖而不返;晩逢兴运,联翩禁近以偷安。(17) 这都是元祐在朝时的回顾,与“台省”“禁近”对举的“江湖”,当指其元丰年间的贬地而言。 不过,二苏的生平中,除了在朝、贬谪外,还有一种外任的经历,即离开首都去担任地方官。从语词使用的实际情况来看,苏轼章表也有把外任之地称作“江湖”的,其例如下: 臣本缘衰病,出守江湖。以一方凋弊之余,当二年水潦之厄。(18) 三年翰墨之林,屡遭飞语;再岁江湖之上,粗免烦言。岂此身愚智之殊,盖所居闲剧之致。(19) 臣久缘衰病,待罪江湖。莫瞻北极之光,但罄南山之祝。(20) 臣职守江湖,心驰象魏。(21) 以上皆元祐间所作,与“翰墨之林”或“象魏”对举的“江湖”,指的是杭州等“出守”州郡。地方政府是朝廷的下属,或者说派出机构,但地理上则与朝廷有一定距离,故在“朝廷—江湖”的二元图景中,地方政府属于前者还是后者,道理上本来是两可的,不同的作者可以各自的方式去处理,从中反映出他们不同的心态。对于苏轼来说,他当然明白地方政府必须听命于朝廷,但仍愿意将其所在地称为“江湖”,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这表明“江湖”并不能拒绝权力的脉络向这个空间延伸,因此虽在“江湖”,仍是“待罪”,而且面对旱涝灾害,还有救治的责任;不过苏轼仍愿意强调这是一个跟权力中枢不同的空间,至少容得“衰病”之人,可以“粗免烦言”,承受的压力比在朝廷要小一些。 二苏章表中使用“江湖”一词最晚的例子,是绍圣二年(1095)再次贬居筠州的苏辙所作《明堂贺表》,此年九月因明堂礼毕而大赦天下,在严厉打击“元祐党人”的时势中,是个难得的宽弛之令,辙读赦书而上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