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入人心的信念，而罗尔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影响的平等主义者。在其影响深远的名著《正义论》中，罗尔斯多次重申，正义意味着平等。罗尔斯正义理论的核心是两个正义原则，第一个正义原则被他称为“平等的自由原则”，第二个正义原则被称为“民主的平等”。平等的观念贯穿于罗尔斯的整个正义理论之中，其中包括分配正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罗尔斯(以及受其影响的其他平等主义者)主张，平等的分配是正义的。如果平等的分配是正义的，那么不平等的分配就是不正义的。不平等的分配是否也有可能是正义的？如果不平等的分配也可以是正义的，那么一种不平等的分配如何能够是正义的？ 本文旨在强调，罗尔斯的分配正义理论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民主的平等”，另外一个是“正义的不平等”。研究者们通常认为，罗尔斯的分配正义理论体现在他的“民主的平等”(第二个正义原则)之中，而“民主的平等”主张平等主义的分配。本文提出，除了“民主的平等”以外，罗尔斯的分配正义理论还有一个部分，即“正义的不平等”。罗尔斯分配正义理论的两个部分各有分工：“民主的平等”(其中包括差别原则)被用来规范社会的基本结构，以达成一种平等主义的分配正义；“正义的不平等”被用来规范市场经济中的个人收入，以表达一种不平等的分配如何能够是正义的。虽然罗尔斯的分配正义理论一直是当代政治哲学研究的热点，学术文献中有大量关于“民主的平等”的研究，但是关于“正义的不平等”，学界却鲜有研究，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 罗尔斯的分配正义理论有两个主要对手。在宏观层面，其主要理论对手是功利主义，而罗尔斯用“民主的平等”来对抗它。在微观层面，其主要理论对手是应得理论，而罗尔斯用“正义的不平等”来对抗它。罗尔斯对“正义的不平等”的论证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消极的和论战性的，它对应得理论给予了批判；另外一个方面是积极的和建设性的，它正面阐述了“正义的不平等”的两个核心观念，即“合法期望”和“资格”。让我们依次对它们加以分析和论证。 在西方的政治文化中，应得在某种意义上一直是分配正义的代名词。起码自古希腊以来，正义的基本含义就是应得。当一个人得到了他本该得到的东西，或者一个人受到了他应该受到的惩罚，人们会说这是他应得的。这种应得的观念通过文化传承一直延续到当代，以至于人们仍然用它来表达或批评当今的利益分配。另外，在西方的道德传统中，德与福被认为应该是相关的，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的主流道德哲学家通常都主张，有德性的人应得幸福。因此，在历史上“应得”(desert)的观念一直与“德性”(virtue)的观念密切联系在一起。 罗尔斯把这种基于德性的应得称为“道德应得”，而分配正义意味着按照道德应得来分配收入、财富和生活中的各种好事。①在这种意义上，道德应得一直被视为一种分配正义的原则。罗尔斯反对把道德应得当作一种分配正义的原则：一方面，把道德应得当作分配正义的原则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分配正义属于一种政治观念，就此而言，道德应得与分配正义无关；②另一方面，在竞争性的市场环境中，一个人会得到多少收入，这取决于他的贡献，而不取决于他的道德价值。③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收入等于他的贡献，而他的贡献则不等于他的道德价值。 实际上，这种道德应得作为一种正义原则是无法直接应用于分配的，因为德性是各种各样的，我们没有办法把它们与某种具体的分配联系在一起。因此，在流行的应得观念中，它是指某种可以直接应用于分配的正义准则。这样的正义准则主要有三种，即“能力”“贡献”“努力”。这三个准则都属于应得，并且可以直接用于具体的分配。正如我们在现实社会中经常听到的那样：按照能力分配、按照贡献分配或者按照努力分配。另外，应得理论也需要某种东西作为应得的基础。应得理论的批评者或怀疑者通常会问：谁应得什么？④其中的“什么”就是追问应得的基础。应得理论家关于应得的基础通常有三种观点，即能力、贡献或努力。三种准则与三种基础是对应的，即有三种作为(或基于)能力、贡献或努力的应得观念。罗尔斯不仅反对道德应得的观念，而且也反对作为(或基于)能力、贡献或努力的应得。 首先，罗尔斯反对作为(或基于)能力的应得。在一个人的能力中，主要有两种因素起作用，一种是努力，另一种是天赋。由于努力本身通常也被看作是一种应得，我们在这里把这个因素存而不论之后，能力就仅仅是自然天赋的体现。这样，按照能力来分配就变成了按照人的自然天赋来分配，而能力作为应得的基础变成了自然天赋作为应得的基础。按照罗尔斯的观点，自然天赋的分配属于偶然的事实，从道德的观点看，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天赋，这是任意的，是不应得的。没有人应得他在自然天赋分配中的地位，正如没有人应得他在社会环境分配中的地位一样。⑤如果自然天赋不是人们应得的，那么作为其体现的能力也不是应得的。如果能力不是应得的，那么能力就不能成为应得的基础，从而我们不应按照能力来分配收入或财富。 其次，罗尔斯也反对作为(或基于)贡献的应得。罗尔斯承认，在竞争性的市场中，一个人的收入与他对市场经济的贡献是对应的。按照贡献来分配，意味着一个人所做出的贡献越大，他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多，而一个人的贡献越小，他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少。但是，谁来评价一个人的贡献大小？评价贡献大小的标准是什么？罗尔斯认为，一个人的贡献大小，这是按照他的边际生产力来评估的，而他的边际生产力的大小则取决于劳动力的供求关系。⑥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市场经济中能够得到多少收入，这依赖于劳动力市场的需要，而他本人对于这种市场的需要则不是应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