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9 在法国哲学家那里涉及机器问题并不罕见。通常被视为二元论者的笛卡尔深入思索过精神与肉体机械属性的关系问题,在《论灵魂的激情》里他坚持灵魂在功能上表现为思维和意志,但它仍然与肉体相连接,(参见笛卡尔,第3页)后来拉梅特里大胆承认“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一架永动机的活生生的模型”(拉梅特里,第20页)。19世纪末的柏格森明确思考过生命和机器的问题,其“绵延”思想似乎意味着生命不可还原为机器。后来德勒兹也大规模地借用过机器隐喻以形成其基本立场,与之同时代的德里达的作品里也遍布着“机器”。机器问题最终会被引向身心关系、意识本性等根本性的哲学问题。但哲学家们引用机器形象的目的存在着差异,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一样,德里达也未正面界定过“机器”,只是大量采用机器隐喻阐发其哲学思想。学界对德里达的机器问题关注较少,笔者至今尚未发现有直接关于德里达机器问题的研究,这可能和大多数研究都侧重德里达思想在其他学科里的应用而没有深入探究其哲学基础有关。所以,本文试图表明机器问题已然构成了德里达思想建构的一个重要切口,其根源在于他的文字学思想,关乎他的“解构”立场。在此基础上本文还试图思考机器和文字学思想的限度,推进对机器问题的理解乃至批判,并借此思考哲学的未来。 一 心灵:作为“书写板”“留声机”和“电话” 德里达在《弗洛伊德与书写舞台》一文里已明确地表明了“心灵”与“机器”的关系:“没有心灵始源就不会有机器也不会有文本,没有文本也就不会有心灵领域”(德里达,2001年,第362页。译文有改动),他指出弗洛伊德把心灵机制的全部内容投射在一种书写机器或工具上。德里达无意正面树立自己的心灵哲学,而是要指明任何一种心灵机制背后所注定或先验地要采取的机器结构。 弗洛伊德在思考心理现象的神经机制的过程中启用了大量隐喻,如记忆须采纳神经元接受一种刺激的传入,从而采取了印记和道路(Bahn)的隐喻。在刺激传入的过程中,一种神经元起到刺激传导渗入的作用,该神经元不作任何阻抗、不持存任何印象痕迹;另一种神经元则会留下刺激或记忆的印记,弗洛伊德赋予后者以心灵特质。但印记正因其为印记所以不可能直接在场呈现,它只与意识的迂回、再现的差异(例如梦)相关,并通向压抑。由此,德里达在“印记”这里看到了“分延”(或延异,différance):“毫无疑义地,生命通过重复、印记、延异来自我保护。……延异构成了生命的本质。……必须将存在规定为在场之前就将生命当做印记来思考。”(德里达,2001年,第368页)对应着这种延异的意识机制,意识呈现必须是迂回的、非直接的,所以弗洛伊德要假设第三种神经元系统:介于可渗性和不可渗性之间的知觉神经元,如此才能对复杂的意识现象(如潜意识)提供第二种神经元机制无法给出的带有场所或空间性的刻画。德里达认为这相当于将印记转变为可见的文字图像、将心灵机制付诸“书写”。 为了描摹心灵现象和心灵系统的上述特征,弗洛伊德发明了一种类似印刷机的书写器(德里达称之为“神奇书写版”)作为心灵结构的隐喻。这个书写器由从外至内三层相贴但可抽除的片板(透明的赛璐珞片、蜡纸和蜡板)构成。在赛璐珞上书写不会在其表面留下痕迹(相当于可渗入性神经元),书写痕迹则留在了蜡纸上(相当于不可渗入性神经元)并被蜡板(相当于潜意识或介于可渗透与不可渗透之间的直觉神经元)接收;如果抽除蜡纸,原来通过赛璐珞留下的印记被保留在蜡板上,而新的蜡纸和赛璐珞则又成为容纳新的印记的空白。通过这番类比,弗洛伊德将神经和知觉机制投射到了书写和文字领域。德里达指出书写板的隐喻限度在于它无法完备描摹印记重复与抹去的动力、机制以及潜意识显露的细节,但是实际中人们又不得不像弗洛伊德那样继续使用机器的和技术的隐喻,并不断修正和增补理论书写。这样来看,书写就像是一个历史舞台上的游戏,“它不会让某种简单的心理学耗尽”(同上,第411页)。 除了用书写机器来作心灵隐喻,后来在《〈尤利西斯〉与留声机》(1984年)里,心灵机制被比作了“电话”和“留声机”。那里德里达关注了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中频繁出现的“yes”,他想到了电话接通后人们常常说的:“喂(yes),喂(yes)……是的,是我……”他玩味了这里yes的内在机制,“电话”的词源意谓:远距离-声音(tele-phone)。电话交际里的yes有几个方式或音调。我们在这儿,就在这儿,正在听;还意味着对任何事做好反应的准备:“喂,是的:我听着呢,我听见是你。”(德里达,1998年,第211页)远程传声-电话的方式可以类比心灵自己的对谈交流,这是建立在距离、路程或间隔这样的抽象空间上的。独白、反思、会话、对谈等莫不已经伴随着“我”(即心灵)的远距离-声音的机制,这意味着心灵的一种“书写”形态。德里达认为头脑或心灵的电话交流,“在phonē这个词根里表示遥远、距离、延异和间隔,同时建立、禁止并且干扰所谓的独白”(同上,第212页)。德里达曾在《声音与现象》里批评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一研究中的内心独自作为纯粹表达并不纯粹,现在,心灵或自我的电话机制那里不可消除的距离和间隔也表明了任何自我意识活动乃至先验自我意识结构背后的不纯粹,电话里通过说yes,yes(喂,喂)所进行的自我确认即可视为这一距离的类比。由这一机制,德里达想到人的存在就是存在于电话机旁、海德格尔的Dasein正是一个被电话呼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