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先说结论 一般抽象概念的“存在”(to be;being)只有分析性的意义,即存在的重言式:存在即存在。对存在无从提问,其问题即答案,因此,存在不是存在论中的一个问题。作为一般抽象概念的存在限于自身,没有宾语,不及物而无所说明。显然,存在要生出意义就必须落实为及物的行动,成为一个及物动词,因此,存在论中能够形成的所有问题都从及物动词开始。动词具有存在论上的本源性,动词造事而创造了属于自身的宾语,并且使事物具有价值。使存在(being)成为变在(be-coming)的动词是创造性的,动词的核心问题是创制,一切事情都始于创制,秩序、观念和历史都始于创制,动词的问题超越了知识论而形成了创世存在论。人类的存在论身份是创造者,解释人类存在的存在论必定同时是创世论,即创世存在论。在过去,创世论的问题属于神学,但现在属于人,人是文明和历史的创造者。 一、认识者视域 希腊哲学的主要问题基于获得超常知识的超常“视觉”冲动。这个出发点指引欧洲传统的主流哲学成为“认识者的哲学”。无论知识论或形而上学甚至伦理学,都以认识者视域去理解。这种哲学视域的局限性在于缺乏创造者视域而错过了属于创造者的问题,因而难以解释人类创造的秩序、价值和历史,无法解释人类的存在论本源。 在认识者视域里,一切问题的预期终点都是真理。如果不能通达真理,知识就无价值。但柏拉图早就意识到知识论会遇到致命的“美诺悖论”:“你凭什么探索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就算你碰巧遇见了它,你又怎么能够知道,那就是你本来不知道而想知道的那种东西呢?”①就是说,可知的就是已知的,而不知的事情即使遇到也因为不认识它而无法识别,还是等于不知道。这个悖论虽属于诡辩,却无意中触及知识论的一个根本难题:我们无法证明一种经验知识是真理。或者说,不存在一种方法能够证明经验知识普遍必然为真,至多表明其成真概率(而且是非常有限数据中的概率)。普遍必然性必须覆盖无穷多可能性,而人类没有能力穷尽无穷多可能性。真理的缺失是知识论的灾难,却是神学的机会。德尔图良指出,对于不可理喻(absurdum)的事实,只能去相信。②这给思想指出了另一个方向:终极答案属于神学。柏拉图是认识者哲学的建立者,然而其理念论并不能解决他自己发现的美诺悖论。知识论的难处不在于认识什么,而在于有没有认识的方法。这个困难类似于,宝藏肯定在某处,可是没有办法找到它。这必然引出“人到底能够认识什么”的反思,由此引发了比理念论更有力的先验论,但先验论也仍然不能证明经验知识必然为真。 知识是由有真值的命题构成的解释系统。其中一类是先验知识,属于逻辑或数学,在所有可能世界里为真,因此是普遍必然的真理;另一类是经验知识。如果对于经验命题存在着可重复而保值的验证方法,这些高可信度的命题属于科学知识。但另有一类经验命题缺乏可重复的验证方法,只能形成合情合理的解释,则属于低可信度的经验知识,例如历史学和心理学。在知识行列里望不见哲学,因为没有生产“哲学知识”的方法。然而,认识者哲学另有更高的期许,试图获得总体知识或终极知识。但此类形容词是空话,没有切实意义。与作为幻想的“哲学知识”最为神似的知识是神学想象的“全知”(omniscience),即上帝的视域。全知意味着能够穷尽无穷多的可能世界,这是人类所不能。无穷性落在知识之外,仅此一点就证明了“哲学知识”是不可能的幻想,因此,以认识者视域来建立哲学是不可能的。哲学不具备认识终极真理的可操作、可验证、可共度的普遍方法,没有方法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哲学虽然不是知识,却是形成知识所需的思想设置,包括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设,这些不是知识,而是人创作的观念。人类有两类平行重要的基本创制:(1)思想和知识基础的创制,包括语言、逻辑、分类学、方法论、基本假设和价值观;(2)生活秩序的创制,包括政治制度、法律、伦理和生活规则等。所有这些创制的合理性都需要一个好的理由,可是奠基性的创制并没有预先的真理,知识问题在此结束了。 二、知识和信仰的循环 终极知识之不可能同时也意味着终极价值或终极意义之不可能。维特根斯坦发现,终极意义或终极价值不可说,因为没有与之相应的终极知识。在知识不可能的地方,神学就有机会取得发言权:终极意义或终极价值归于上帝。但神学家关于上帝的“存在论证明”并不成立,引入“完满性”概念并假定完满性蕴含实在性是非法论证,等于结论先于论证。不过“帕斯卡尔赌注”③另类地论证了相信上帝的博弈论理由:上帝或存在或不存在,如不信上帝而上帝存在,则可能受惩罚;如相信上帝而上帝不存在,则毫无损失,因此,相信上帝是必然更优的选择。这是最早的博弈论证之一,但被认为是污点论证——以商业思维来理解信仰,毫无虔诚之心,实在德行有亏。我另外发明了一个“心理学”论证:如果不相信某种存在,就不会去寻求它,可是人们确实在寻求那种存在,说明已经相信它——寻求意味着事先相信。这个论证也不能证明终极意义或终极价值,但寻求终极意义和终极价值的行为说明人们需要这种解释。但这只证明了心理需要,不能证明信仰为真。其实关于信仰的证明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仰总是成为对知识论困境的一个解决:在没有知识的地方,就会产生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