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瞿秋白曾经发问:“在镜子里看影子,虽然不是真实的……可是真实的在那里?”①这是一个有着典型瞿秋白风格的问题。作为一个革命者,瞿秋白多少有些特殊,很多时候,他都处于各种力量的纠葛之中。1924年1月11日,瞿秋白致信爱人王剑虹说:“我心里确实是矛盾,我从小便觉得我的心灵有两个世界,我有两重人格……梦可阿,你的音容时时化作种种印象安慰着我,——虽然我仍旧不动声色的和旁人谈话做事,(旁人丝毫不能觉察我的心事),然而,我总是自己欣慰着:我现在另有我的‘自己’。”②瞿秋白写这些,旨在表白内心中的思念。不过,其中传达的两个世界、两重人格,却也吐露了瞿秋白性格中的一些特征。 事实上,更早的文本中,瞿秋白已经谈到自己“二元的人生观”,1920年的《饿乡纪程》中,瞿秋白写道: 渐渐的心灵现象起了变化。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这虽是大言不惭的空愿,然而却足以说明我当时孤独生活中的“二元的人生观”。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我的进俄文专修馆,而同时为哲学研究不辍,一天工作十一小时以上的刻苦生涯就是这种人生观的表现。当时一切社会生活都在我心灵之外。③ 在这里,“二元的人生观”指的是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中,社会生活和心灵世界可以相互隔绝,各自独立运行。无论两重世界还是二元人生观,都意指可以构建外在和内心两个相互隔离的世界,前者展示于人,后者则属于瞿秋白自身。 写《多余的话》时,瞿秋白再一次谈到自己的二元人格,也正是这一次的谈起,让二元人格的说法成为观察他的性格的铁证。《多余的话》中谈到的二元人格仍然具有双重意义:一是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的同在:“我二十一二岁,正当所谓人生观形成的时期,理智方面是从托而斯泰式的无政府主义很快就转到了马克思主义。人生观或是主义,这是一种思想方法——所谓思路;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却不是轻易就能改换的。而马克思主义是什么?是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这同我潜伏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二是日常生活中的显性和隐性的自己同在:“我每次开会或者做文章的时候,都觉得很麻烦,总在急急于结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我每每幻想着: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上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么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瞿秋白自承:“这种二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发觉——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经不能够丝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会议之后我没有公开的说出来,四中全会之后也没有说出来,在去年我还是决断不下,一至延迟下来,隐忍着。甚至对之华(我的爱人)也只偶然露一点口风,往往还要加一番弥缝的话。没有这样的勇气。”④ 二元性格的瞿秋白,向世界追逐,又与世界疏离。这些当然无碍于其作为坚定的革命者的认知,却为进一步深入了解瞿秋白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视角。其实,多数时候多数人,大概都有无法判然分明的复杂世界。这里面,有现实生存的世界,有企求中的理想世界,有自己甚至都不完全明了的潜意识世界,还有和众人一起不断构造着的世界。 一、爱的自我埋葬 1980年,丁玲刚刚复出,写下《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追怀1935年在福建长汀就义的老师及友人瞿秋白。由于和瞿秋白第一任夫人王剑虹的特殊关系,丁玲用了大量篇幅描写她和王剑虹的友情,瞿、王结合的经过。王剑虹和丁玲都是中国共产党主导的上海大学的学生,瞿秋白常常来宿舍教她们俄语,逐渐地,丁玲感觉到瞿秋白和王剑虹都有些变化,不明所以的她偶然发现了王剑虹的秘密,王的垫被底下放满了写给瞿秋白的情书,丁玲知道好友爱上了瞿秋白,她决定去找瞿秋白: 我无声地、轻轻地把剑虹的诗慎重地交给了他。他退到一边去读诗,读了许久,才又走过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剑虹写的?”我答道:“自然是剑虹。你要知道,剑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人。你走吧,到我们宿舍去,她在那里。我将留在你这里,过两个钟头再回去。秋白!剑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她是没有母亲的,你不也是没有母亲的吗?”秋白曾经详细地同我们讲过他的家庭,特别是他母亲吞火柴头自尽的事,我们听时都很难过。“你们将是一对最好的爱人,我愿意你们幸福。”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说道:“我谢谢你。”⑤ 长期来,丁玲关于这一过程的叙述成为瞿、王结合的经典叙述。然而,2017年,丁玲之子蒋祖林撰写的《丁玲传》,将这一叙述推上了被质疑的位置。蒋祖林记叙,1977年,他去探望还在等待复出的丁玲,丁玲跟他谈到瞿秋白,说了这样的判断:“其实,那时瞿秋白是更钟情于我,我只要表示我对他是在乎的,他就不会接受剑虹。”蒋祖林记叙的丁玲回忆是,她拿了王剑虹表达对瞿秋白爱慕的诗稿去找瞿秋白: 瞿秋白问:“这是谁写的?”我说:“这还看不出来吗?自然是剑虹。”他无言走开去,并且躺在床上,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问我:“你说,我该怎样?”我说:“我年纪还小,还无意爱情与婚姻的事。剑虹很好。你要知道,剑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去。你该走,到我们宿舍去……你们将是一对最好的爱人”。我更向他表示:“我愿意将你让给她,实在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呵!”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站起来,握了一下我的手,说道:“我听你的。”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