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疑问与溯源 有关饮食历史的研究,无论中外,皆有不少成果。①作为一种日常生活史或社会史的中国饮食研究,牵涉的主题相当广泛;②西方饮食史,近年更有兴盛之势。③然而,书写饮食与健康、医疗的历史,有别于传统菜肴、食材、烹调的历史或文化书写,④如此饮食史与医疗史的结合,陈元朋的研究可以说非常具有代表性,他曾写过多篇文章,说明饮食在社会文化史中的意义,⑤更重要的是,他很早就关切到食物与疾病关系的梳理,⑥虽然其论文关切的主题多在清代以前,但像是近代仍存续的食疗知识,大部分是自古传下来的,⑦不论是内容还是书写形式,仍具有知识累积的痕迹。本文要诉说的,就是饮食疗法的传统,在受到西方知识冲击以后有什么改变,中西饮食疗法之相同与差异之处又为何? 担任过中央国医馆馆长的焦易堂(1880-1950),曾在中医办理的《食物疗病月刊》封面题词,⑧该刊是以食物来“仁术养生”。焦氏追溯说周代即有食医,申言医(药)食同源,好像是再自然不过之事,⑨这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之事。现代中医对饮食治疗的历史有相当之重视,其整理之资料与文献,可作为对了解中医食疗历史之参考。⑩而中医文献近十年来整理之各种养生、本草类书籍,也有大量饮食健康的历史论述,(11)陆续有医史学者关注这些议题。(12)但我们可能忽略了“食疗”意义的近代转型和混合现代性的可能。(13)因为在30年代以前,谈食物疗法的大多是西医,而其意义也不同于传统食疗。揆诸晚清民国报刊数据库,其实近代中国极少有人用“食疗”一词,最早出现的词汇其实是“食养疗法”,乃西医汪自新于1914年发表之《学说:肺痨病者之食养法》。(14)至1920年,王颂远翻译了一篇刊载于《中华医学杂志》上的文章《慢性关节炎之食养疗法》,乃当时西方医学认为关节炎的原因与肠管不健康、被细菌侵入导致,所以必须特别重视饮食;而此时食养疗法的意义,是减少摄入刺激肠道或助长细菌生长的食物,并非吃特定食物可以“治疗”关节炎。(15)所以近代“食疗”史,还需透过语言和呈现方式来重新检视。 传统中医论食物与卫生的关系,大多记载于本草与养生书的系统内,民国时出版之《却病延年长生术》(1916)就记载:“《神农本草经》分药味为上、中、下三品,上品之药,往往有久服轻身、不饥,或久服不老、长生之语。食物有关于人生寿命之长短,吾国人早知之矣。”(16)除显示中国药食合一的观念外,也明确指出饮食与健康关系之依据。近人甚至认为《神农本草经》内的知识“全受食疗意识所支配”,对传统医学影响甚巨。(17)这套基本知识在近代以前主要是以食物(药)之性质(寒、热、温、凉、毒)和味道(酸、苦、甘、辛、咸)来初步分类食物性质,(18)而以治疗疾病之功效与禁忌(相冲),为其主要的知识呈现方式。(19)但到了近代,食物内看不见、尝不到的营养成分开始被一一发现,而这类“营养”知识才被认为是保卫生命的重要元素,逐步影响了人们对饮食与健康关系的理解。(20)这里说的“卫生”不单指清洁、干净之意,(21)而是指食物与身体健康、疾病的联结。(22)西方营养学知识须以消化生理学(digestive physiology)为前提,民国时有关饮食卫生之变化,需将消化生理学之转变一起考虑。身体的近代性与卫生之关联,已有不少学者梳理,(23)应可继续从饮食的角度来考虑。(24)相较于西医从消化生理学跨入营养学之建构,中医似不甚重视营养与中药的关系。但事实是否如此?改变是怎么发生的?民国中医如何接纳营养观至传统的饮食疗法内,进而成为新式“食疗”的知识资源?是为本文论述之主轴。 简单梳理明清以降承载传统中医药知识的专书,最重要的仍是以经典的方式呈现,(25)不管是世医还是儒医,都需具备一定的专业阅读能力;另一方面,明、清以来出现的通俗医书,已使医学知识较为普及,(26)甚至著名医者也从歌括入门学医;(27)但一般民众手中能掌握的主要还是一些方书与药书,知识扩散的广度仍较狭窄。(28)但自晚清以降,随着新式报刊的出现,医学中有关食物营养与疾病的知识,开始透过白话,去除了艰涩的理论,以“家用”“居家”“常备”等语言形式,透过报刊或西药品目录这类的书,直接刊载有效的药方,出现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29)这些知识偏于日常应用,各界也常将这些知识编成小册子,以供公众之阅读。当把“家庭”的概念运用于医药或饮食营养之际,即不单指在家庭这个场域,而应视为日常、公众的医学知识,比较合宜。(30)笔者已发现,针对日常药品与食品在疾病防治和调养的意义上,近代中西医着力甚深,(31)报刊内还有不少知识值得梳理。(32)并且,根据统计,家庭用成药与营养品的范围相当广泛,可说是民国时各大西药房药品分类中的最大宗,(33)故本文也将以报刊为主、医书为辅,来论述中西医食疗知识在日常生活中的转化。 一 西方医学的食饵疗法 论近代医学技术与文化不能忽略中、西方的对比。在20世纪一开始的10年,中医的“食疗”并没有被报刊等日常大众媒体重视,反倒是西医有一些“食养”的新知识被引介。1914年即有“食养法”,对肺病的调养可能是内容最多且最早的,民初多谈营养学和消化理论,但非食物疗法,而是注重营养去对抗疾病,比较偏重调养与护理层面。(34)它们常被放在西方“卫生”概念中来探讨,(35)以营养学为主,探讨饮食中的滋养物质或不要暴饮暴食等基本饮食卫生知识。家庭常识也谈食物养生之基础,主要关心食物中的物质与滋养成分,而非治疗学。(36)整体饮食卫生被扩大化,除了干净、清洁的意义外,还多了食物性质的新知识:营养;并迅速和传统的养生概念进行结合,(37)遂以大众、家庭之名,进行更广泛的扩散。(38)陈寿凡于1917年即出版《不用药食物疗病法》,报纸上打出的广告是该书理论为“医学革命之先声”,(39)叙述消化之理、阐述食物之化学成分与营养素对调养疾病的意义。(40)又如留学德国的黄胜白(1889-1982)在定义“家医”时,就指出了其为“自家医(生)”之意义,即强调个人的卫生观、食物消化理论与营养素之注意。(41)非常罕见的是,1918年的宁波中华卫生公会编辑的《卫生公报》,有教会的背景但刊载的几乎都是中医理论。刊内就有海蜇、荸荠能够治疗痢疾,而吃生萝卜则可以治疗该年发生的大瘟疫(流感),因其能解风火温燥湿热之邪。(42)《卫生公报》还引孙思邈所言:“医者先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说明食治不仅适合于老人、小孩,也适合久病厌药、贫穷、过于娇养之人。(43)该刊已就卫生观点说明食物在医疗上的价值,而其竟然是西医的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