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的概念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提出以来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但到18世纪的歌德那里才真正把人物个性的描写作为文学理论的核心命题。巴尔扎克正式把典型这个概念与人物相等同,但比之歌德对典型特殊性的强调,他更注重的是典型的普遍性。而恩格斯对典型的经典阐释打破了以往文论中对典型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单向倚重,将二者辩证统一起来,并且将这一美学范畴与社会现实即“典型环境”紧密结合。卢卡契在20世纪30—40年代对恩格斯典型观的再阐释与当时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典型的误读有关,而在1930年代中国左翼文坛也深受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影响。冯雪峰虽并未像胡风那样直接受到卢卡契的影响,但他在20世纪40年代为矫正当时文坛的现实主义创作观念同样重新诠释了恩格斯的典型观。卢卡契与冯雪峰的典型观在这一背景中自然有许多共性之处,但同时也存在差异,而这折射出他们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反思。 一、“完整性”视野下的典型观念 卢卡契早期理论著作《小说理论》中的“总体性”观念不仅呈现了他的文学审美观,更渗透了他的哲学历史观。虽然总体观贯穿了卢卡契早期乃至中后期的理论创作,但他在1962年为《小说理论》写序时还是对自己文艺理论偏于抽象的问题做了一番自我剖析与反思。① 1933年卢卡契流亡苏联,在同年国际作家大会上做了《我走向马克思的道路》的发言,在其中他又再度反思自己早期马克思主义思想意识淡薄的问题,而对于新康德主义与黑格尔哲学的接受则与其青年时代的阶级身份与世界观有关。发言的主旨最终落于一点,即他决心要加强与马克思学说的关系。 如果考虑到他主观上强烈地去黑格尔化的意愿,那么1935年他所作的《作为文艺理论家和文艺批评家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则可视为他“走向马克思”所做出的实际努力与具体过程。这篇文章中有很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卢卡契对恩格斯“典型”理论的阐述与生发。 在文中他引用了恩格斯对艺术典型的经典阐述,然后给予阐发,“这种对现实主义所作的概括的、在历史观和辩证法上正确的理解,完美地表述了艺术是客观现实的反映,因而它本身就要求客观的真实性”②,“从对社会的世界历史性变革的深刻认识中汲取力量的真正伟大的现实主义,只有当它确实包括了社会的各个阶层,突破了对历史和社会的‘官方的’见解,并且生动、形象地抓住了那些实行了真正的社会变革,创造了真正的新型人物的社会阶层和社会潮流时,才能做到这一点”③。卢卡契通过阐释恩格斯的典型理论格外强调艺术形象与客观现实、社会历史之间的关系,而通过他对于巴尔扎克创作评价的变化更能明显地感受到其思想上的马克思化。 卢卡契在《小说理论》中认为巴尔扎克的文学创作是“形式的最终胜利”④,因为巴尔扎克的每一篇小说与整体没有必然性联系,即一篇小说的撤出与添加都不会对《人间喜剧》的整体性构成影响,因此卢卡契认为总体性没有从巴尔扎克的小说创作形式中诞生出来,他的小说仍旧不能成为总体性的史诗。出于不同的评价标准,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给予了相当的肯定,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拥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最大的特点之一”⑤。卢卡契在文章中分析了恩格斯的这一观点并且予以支持,“如果从社会分析中简单得出各个作品和作家的‘好的’(进步的)和‘坏的’(反动的)方面的结论,同样是非辩证地忽视了不平衡的发展”⑥。从《小说理论》到此篇文章,卢卡契对巴尔扎克的评价标准已明显不同,从书写人“心灵”的角度,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在卢卡契眼中还称不上杰出的小说,但他在这篇文章里改变了此前的评价标准,从巴尔扎克能够认知和尊重社会历史发展方向这一点给予他充分肯定,换言之巴尔扎克的成功在于他对典型人物的把握。 卢卡契试图强调个性与典型的统一关系,但在突出“典型”的同时仍不自觉地对个性有所偏重,卢卡契认为“只有作家企图创造典型的时候,才有可能生动描绘人的完整的个性”⑦,他所说的个性即完整性,“只要我们接受人的完整的个性这个概念,把它当作人类必须解决的社会和历史的任务;只要我们认为描写这一过程的最重要的转折点以及影响这个过程的一切丰富的因素是艺术的天职;只要美学赋予艺术以探险家和向导者的作用,那么,生活的内容就可以有系统地分成比较重要与比较不重要的范围,分成阐明典型和照亮途径的范围与已然处在黑暗中的范围”⑧。典型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要通过完整的个性来呈现,他强调个性是因为在他看来在目前的文学创作中,人物个性的描写是最大弱点之一。他以恩格斯对以崇拜事实为骄傲的帝国主义时代作家们的批评来否定那种以罗列事实揭示现实的创作方法,这种方法消磨掉了人物个性,同时也就丧失了人物的典型性。卢卡契在这里所提到的“完整性”使用的是马克思在历史哲学分析中所用的方法,即用整体观来考察人类的历史发展,“完整性”是与他早期提出的“总体性”相互关联但内涵更广的概念。这个完整性不仅指人物的内在与外在、现象与本质的辩证统一,同时也指个体与社会历史的辩证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