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思想家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表达了这位关学代表人物的毕生追求与使命定位,成为后代几乎每位知识分子内心的终极理想和自检标准。其中第二句“为生民立命”意指为民众选择正确的道德努力方向,加之伦常政教的实施,使民众的生活有所依循,在“日用而不知”的潜移默化状态下,确立生命的意义。陕西作家陈彦的小说作品,可以说最集中地体现了“为生民立命”的写作目标和向美向善的教化效果。 一、当代生民群体 陕西作家大都有史诗情结,如陈忠实《白鹿原》的卷首引用巴尔扎克的“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为书中由白鹿两家爱恨情仇折射的中华民族百年沧桑的历史做了最好的注解,路遥《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秦腔》均有类似特征,只是时间跨度上稍短一些。陈彦小说也有这方面的努力,如《主角》《喜剧》都注意到了时间转换带来的世事变迁和人物成长,但更重要的也更显著的是小说对当下社会民众生活浮世绘式的速写和细描,可谓一直在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与陕西前辈作家书写乡土家园的特点相比,陈彦创作的“血地”是西京(西安),小说的城市气息似乎要更浓一些,关切的目光始终聚焦于生活在底层的普通老百姓身上,当然这些主人公也都与乡村有着密切的联系。陈彦的每部小说均是芸芸众生最为日常的生活图景合集,读者在这里了解他们未曾经历的或只见表面不明就里的世俗人生。 《西京故事》中做过塔云山乡村教师和村支书的罗天福为支持儿女上大学来到西京,在城中村摆个烧饼摊边维持生计边为儿女挣学费。女儿甲秀善良孝顺自立自强,做家教被富二代学生金锁纠缠;儿子甲成因巨大的城乡身份落差消极怠学,打伤金锁给父亲惹出一摊灾祸。房东西门锁身处对前妻和女儿的愧疚中,面对刁蛮的现任显得尴尬而疲惫;房客东方雨老人以智慧助人。小说刻画了他们平凡的日常生话图景。 《主角》讲述了农村姑娘易招弟被舅舅领进县剧团学戏,历尽磨难最终成为秦腔名角忆秦娥,但自己的婚姻却是一塌糊涂,死缠烂打将她追到手的第一任丈夫却婚内出轨,留下个智障儿子后离婚。第二任画家丈夫迷恋她的人和戏,但变态的拘禁却令她痛失爱子。小说还讲述了县剧团演员的生活、工作及情感波澜,如招弟舅舅胡三元和胡彩香相好,几位秦腔老艺人对招弟的言传身教,忆秦娥成名后对姐姐和弟弟的照顾等,而寄寓其间的秦腔盛衰史令小说具有些许史诗品格。故事的时间跨度较大,从1975年开始到改革开放40多年后的当下,讲述了秦腔从老百姓生活必需的情感寄托到一度淡出,再到重新振兴的历程。忆秦娥的艺术人生也是中国社会近半个世纪戏曲发展史的缩影。 《装台》里城中村市民刁顺子领着一群农民工以装台为生,生活与家庭的悲喜剧循环往复地上演着。顺子好人做得窝囊,处处看人脸色赔小心,对身边的女人——女儿、继女、妻子一个也不敢惹。第三任妻子蔡素芬不堪继女菊花的对抗最终离去。为帮助工友的遗孀,他又迎娶她为第四任妻子。顺子心地善良,不时去看望自己的已退休在家的小学老师,照顾落魄的哥哥,爱护一起干活的兄弟,替犯错的墩子领受责罚,急人所难地“接管”大吊妻女。农民工们繁重的体力劳作是超负荷的“下苦”,为了吃饭多加一个鸡腿死缠硬磨地说好话。墩子为排解性苦闷在佛堂闯祸,“猴子”轧断了手指,大吊得了绝症仍坚持上班,剧团瞿团长尽力平衡演员之间的关系,寇铁揽活儿、农民工出力却都被坑骗,等等,小说展示的是不为常人所知的特殊行业人群的生活变奏曲。 近作《喜剧》浓缩秦腔名角贺加贝的悲喜人生。贺加贝虽喜欢喜剧,却把演戏作为挣钱的手段,加之对万大连的痴迷,最终毁了自己的人生,害了妻子潘银莲,也让自己演的喜剧变了味道。好在其弟贺火炬牢记父亲丑角名家火烧天的喜剧观念,坚守着正确的演艺之路。作为主人公,贺加贝显得特别,他不再是小说肯定和赞美的正面形象,而是集善良、简单、自私、刚愎自用和膨胀执拗于一身,呈现前后变化的复杂动态的艺术形象。 从表现对象看,陈彦的小说是下里巴人的,这四部小说都紧接生活地气。《西京故事》通过罗家和西门一家的矛盾冲突,给我们展现的是都市最底层的居民区——城中村的生活实景,一边是贫困者在生存线上的挣扎努力,一边是富有者的为富不仁。相似的还有《装台》,同样是城中村,同样是即将被拆迁的地方,这里却住着大量平时不被注意、只有需要力工时才会被想起的打工者。小说以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来反映时代经济大潮下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如生活环境的脏乱差,在温饱线上的挣扎,他们自发的本能的生存状态,稍有天灾人祸生活的支柱便会轰然倒塌。他们能看到城市的日益繁华,但这种繁华却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主角》《装台》《喜剧》被称为“戏剧三部曲”,与秦腔的关系更为密切。市民、演员、教师、农民工、服务员等是其中的主要人物,居民区、城中村、剧团大院、演剧场、饭馆、旅馆、乡村小镇、山间民居则是他们的活动场所,底层民众生活的点点滴滴被作家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彦小说既展现普通人的生活,更要书写其精神世界。他们虽然身份卑微、生活艰辛,但人格和精神却是熠熠生辉的。善良、实诚、简单、以德报怨等品性是这些底层人的共同特征,他们对工作一丝不苟,对家人无私付出,秉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传统美德,因善而美是作品赋予他们的价值定位。“纵然苦痛受伤害,做人的脊梁不能歪。”这句陈彦秦腔剧《迟开的玫瑰》中雪梅的唱词,恰当地概括了这些人物所坚守的道德准则。阅读陈彦的小说,有一种踏实感,满篇的正能量给读者带来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心。陈彦小说多有类似于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奋斗主题,但少了那份英雄情结,更接近凡俗人生。路遥写的是平凡世界里不平凡的人生,陈彦则写平凡民众的美好心灵,其笔墨集中于平凡人物朴素自律的闪亮灵魂。